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到“小说像是一座埋葬了许多机会、埋葬了许多没有人听到的召唤的坟墓,这座坟墓在等待着新的召唤。”
《招摇过海》恰恰用了八个故事,让我们听到这样的召唤。这声召唤就像火车,驶过庸常琐碎的生活,在孤独的人心中泛起涟漪。
小说中的孤独感雾气似的笼罩在字里行间,作家在作品中营造了四种孤独。
一
人类的生存离不开一定的空间,其中一种孤独是空间中的孤独。
《退化论》中的主人公独自身处动物园展厅、《招摇过海》中曾传裕流浪于茫茫大海、《宇宙中心原住民》里囚禁于高塔的何仁觉,《前有饮水处》中奔波于黄沙中的猎人,《雪泥鸿爪》中荒芜人烟的铁道,物理上主人公或是隔绝于世,或是置身于宏大壮观的自然环境中。
小说的纵深感在空间中拉长,在封闭的空间里,主人公在无人的环境中自我周旋,生命的自由舒展变得困难,他们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进而,他们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中意识到对自己生命的不可掌控,孤独与压抑便随之而来。在《招摇过海》的八个故事中,主人公也都无一例外地走向了孤独或死亡之路,他们或只剩下孤身一人,或以死亡而告终。
二
第二种孤独是我们切实可感的孤独,这种孤独感或是源于与他人交往中的隔阂,或是源于主人公与其自身生活的离异,就像黑塞说“人生就是孑然独处。没一个人了解别人,人人都很孤独。”
在少年男女身上,这种孤独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父亲的缺位而造成的。
《不可含怒到日落》的刘青彤,《大象无形》中的李襄颖,《雪泥鸿爪》中的樊雪,这些带有叛逆色彩的女孩,在紧张的父女关系和家庭关系中找不到自我的位置,她们用叛逆之举来寻找自我存在感。而父亲的不在场也暗示着少女们的精神家园已经荡然无存,得不到父亲的庇佑和关怀,少女们被迫独立,遂而出逃,孤身一人寻求生命的意义。
但这些叛逆少女身上也都遗留着父亲的影子,刘青彤随身携带的响炮、李襄颖揣着的蜡烛,樊雪对于置身封闭空间的着迷,都是她们身上残留的父亲形象,她们在这些残影中寻求父亲,寻求安慰和庇护。
而站在叛逆的少女对面的,则是家庭中不称职的孤独父亲。他们的孤独,一面是《孟子》中所说的“鳏寡孤独”者中年老无子的“独”,一面又是中年的失意。父亲在家里得不到儿女和妻子的认可,在外又遭频频误解,无法实现人生的价值。
父亲没有给孩子关怀和理解,同样,父亲也得不到关怀和理解。《招摇过海》中怀才不遇的曾传裕,没有子嗣,流浪于大洋之上,《大象无形》里因斗棋失败而婚姻破裂的李有容,《雪泥鸿爪》里丧子的老杨和丧女的邮差,甚至在《退化论》中,读者也会猜测到“我”不愿相见的父母的孤独。在破碎的家庭中,父亲与孩子都无法逃脱孤独的宿命。
三
除开在家庭中所形成的情感孤独,这种孤独仍然也源于社会带来的流离性感受,孤独在人类社会中根深蒂固,只要有人存在,孤独就存在。
《退化论》中直接点明了这种情感孤独,主人公所经历的孤独感和疲惫感与我们息息相关。在动物园中的第一个夜晚,主人公在猿鸣中如释重负,不用考虑酒局、加班,不用考虑做职员,做丈夫和儿子。个人在社会飞速运转齿轮下的被规化,被无力感和不安全感裹挟,并且由这种孤独感而衍生开一种荒诞感,就像加缪写到“个体感到无聊、压抑、恐惧并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怀疑,荒诞便开始体现出来。”如此,《退化论》中“我”愿置身于动物园,《招摇过海》中曾传裕捡到瓶子就可以一走了之的荒诞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在《命里有时》里,这种我们无法摆脱的孤独走向了极端,这种孤独便是死亡。
死亡是人类无法避免的共同遭遇,它让我们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人在死亡时,与整个世界、人类社会彻底割裂,不仅没有脱离孤独,反而走向了一种更加深刻且无法逃避的孤独,成为这个世界的局外人。所以《命里有时》中郑广延的恐惧是切实可感的,无论他是家庭幸福的老人,还是事业有成的教授,在他的腕上,时间就是一种具有毁灭性的力量。而小说中郑广延的主要两出行动都是在对抗时间、在对抗孤独,他胆战心惊地换表是为了延长肉体生命,而他提笔编纂家族史则是对抗死亡背后的长久寂静的孤独。至此,《命里有时》中老人的死亡书写比异域的《前有饮水处》中猎人快意恩仇的死亡来得更惊心动魄。
四
最后一种孤独,是《宇宙中心原住民》中的孤独。宇宙孤独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孤独,它将人类完全抛弃在宇宙中,孤独的背后是人类关于生存和存在的思考。
自囚在高塔中重复劳作的何仁觉本身就是这种孤独的化身。何仁觉自愿选择孤独,这是他与其他孤独之人的不同之处,这是一种具有浓厚存在主义色彩的孤独,何仁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孤独和荒诞,并仍然直面它。而何仁觉日复一日扳动的拉杆,正像神话里西西弗斯每日滚落山崖的巨石,在囚室里努力抗争荒谬与虚无,何仁觉的孤独是一种绝望中人性的坚毅。但就像萨特说的,除掉人的宇宙外,人的主观性宇宙外,没有别的宇宙。困室中的何仁觉,正像《哈姆雷特》中所说到的“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何仁觉就是的孤寂废墟上的君王。
《招摇过海》里的孤独如海浪层层卷起,那些孤独中惶惑的少年、理想残骸上的老成之人,都在孤独的重压下深深喘息。而唯有在梦境中,他们才得以越过重洋,得以向生活告解。
文:张秋鑫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