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彼得罗夫一上无轨电车,立刻就会冒出一大群神经病,拼命往他跟前凑。只有一个人例外——一个安静的、胖乎乎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像个挨了欺负的小男孩的小老头。反倒是彼得罗夫,每次一见到这个小老头,都忍不住想从座位上站起来,再狠狠地欺负他一顿。这种野蛮的无从解释的冲动将他攫住,如同蓬勃的达尔文之力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习气的紧密结合。每每觉察到彼得罗夫逼视的目光,小老头便会怯生生地别过头去。
偏巧小老头这个神经病是个固定角色,彼得罗夫打小便隔三差五碰见他,甚至不只在电车上。其他神经病都只是偶然地闯入彼得罗夫的生活,就好像他们三十年来唯一一次从西伯利亚大道八公里街冲出来,跳上3路无轨电车,只为了向彼得罗夫骂两句好的,然后永远消失。
有过一个老婆子,非要给彼得罗夫让座,坚称他是残疾人,胳膊腿儿都是木头的,还得了癌症。有过一位大叔,酷似苏联电影里的铁匠,厚身板、大嗓门,说起话来整个车厢的铁皮都嗡嗡震颤,如同半空的敞口玻璃瓶近旁轰然驶过了一辆重型卡车。这位大叔用一扇膀子将彼得罗夫抵在电车皮上,竟给售票员大婶朗诵起诗歌来——真想不到,在浸透着铁屑味、汽油柴油味的棉袄底下,居然埋藏着一颗温柔的诗人心脏:“岁月飞逝,我们的年华如鸟群飞过。”大叔将“年华”和“鸟群”读得尤为深情。售票员大婶则温顺地微笑倾听。
有过很多次,坐到彼得罗夫身边的人似乎也并没有多大年纪,却一个个如同得了老年消瘦症,他们跟彼得罗夫随便打声招呼,便开始喋喋不休,什么神秘失踪的苏共黄金啊,什么以前年年发放免费疗养券啊,什么如今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啊。每次听到这话,彼得罗夫脑海里便浮现出那些五花大绑等待枪决的贪官。他们脸上仍是之前现身电视屏幕时的那种神情,有的和蔼可亲,有的道貌岸然。
有一次,彼得罗夫眼睁睁看着两位退休的老大爷差点动起手来。二者的立场其实是相同的,连政治阵营都大差不差,却仍旧争得面红耳赤。彼得罗夫不禁怀疑他俩是不是脑袋有毛病,因为他们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分明是一致的:诸如叶利钦是被别列佐夫斯基搞下台的,诸如塔吉克人太多了,诸如从前才是真正的民族友谊,如今只剩下了犹太人,诸如叶夫图申科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只是因为他谴责了大屠杀,等等。这一情形动摇了彼得罗夫全部的逻辑认知,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们怎么会梗着脖子朝对方喊叫。他觉得自己也快疯掉了。眼看俩老头就要大打出手,终点站到了,二人下了车,气定神闲地各自散去,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争吵似的。两人到了也没能辩论清楚,到底哪个时期的苏联最幸福:是勃列日涅夫时期,还是勃列日涅夫时期。
这一次,彼得罗夫得了流感,自觉颇有些神志不清。他晃晃悠悠地站在车厢后部,使劲抓住扶手。车上人并不算多,但座位都被占满了。司机每到一站都重复着同一个玩笑:
“小心,门不关了。”
从建筑学院站上来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一尘不染的灰大衣,裤管笔挺的灰西裤,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胡须几分像列宁,几分像捷尔任斯基,几分像利马诺夫。他撩起暗红色方格围巾的一角,擦拭起镜片上的白雾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起身给他让了坐。老干部道声谢,坐下了。
沉默片刻,老干部按捺不住,问小姑娘:“今年几岁啦?”
“九岁。”小姑娘说着,不自然地抖了抖背上的书包。
“你知道吗,在印度和阿富汗,女孩子七岁就嫁人了。”
彼得罗夫心想,老头儿肯定是在说胡话,要么就是自己听错了。他看向老头儿,只见后者继续蠕动嘴唇,发出声音。
“你想想看,你都已经结婚两年啦,”老头儿促狭地眯起眼睛,“已经跟自己男人滚了两年床单,没准儿都给他戴过绿帽子啦!你们女的呀,都一个贱样。”他说完这话,依旧和善地微笑着,促狭地眯缝着眼,抚摸着小女孩的书包。
“高尔基站!”司机边喊边打开了车门。老头儿正待继续,坐他身边的一个十七八的、苍白瘦弱的、此前一直透过车窗冰花上的指甲刮痕欣赏郊外景致的小伙儿,像被突然惊醒了似的,猛然转向老头儿,拿掉他的眼镜,照他脸上来了一拳。这一拳虽来得突然,却轻飘飘的,似乎都没怎么用力。一个垫圈似的东西骨碌碌滚到彼得罗夫脚边——是老头儿的假牙套。
“嘿,你!”老头儿恼羞成怒,“我为了你在安哥拉十五年——”
“小心,门不关了。”司机又提醒道。
小伙儿揪住老头儿的围巾,像拽一条撒泼抵赖的老狗一样,三下两下将他拽下了车。彼得罗夫弯下腰,从湿漉漉的网纹塑胶地板上捡起假牙套,扔到了正在进行体罚的街面。车门关闭,电车继续前行。小女孩若无其事地坐到了空出来的靠窗位置上。彼得罗夫不知怎的,不敢和她挨着坐,径直走到了电车尾部。后挡风玻璃大体干净,没有冰花。玻璃外侧贴着一张广告宣传画,上面写着一个缩略语——Росгосстрах,从外面看去自然是指“俄罗斯国家保险公司”,但从里面看去就变成了一串荒诞无意义的字母。宣传画上还莫名其妙地画着一头斗牛犬,从外面看得很清楚,从里面看去却略显惨白,酷似那头隐在迷雾中的巴斯克维尔猎犬。透过玻璃,彼得罗夫看见几个警察把小伙儿和老头儿一并带走了,老头儿还在反抗,甩着公文包连番攻击警察,后者则毫不客气地以拳头和警棍做出回应。“也许真的是安哥拉吧。”彼得罗夫漫不经心地、用彻底被流感高烧占领的那部分大脑想着。
殴斗场景逐渐从彼得罗夫的视野中隐去,他又端详起保险公司的广告,心想,也不知道中国人有没有缩略语,还是说只用汉字就够了。他每呼出一口气都觉得鼻咽部火烧火燎,空空荡荡的。真想来上一大瓶冰镇汽水,再抽上一支烟,吃上一片阿司匹林,再来上一瓶冰镇汽水,然后倒头睡上一大觉。
“这样的人以前被尊为圣愚,”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在彼得罗夫身后以教训人的口吻说道,“人们敬重他们,专门寻访他们,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
“……”彼得罗夫漫不经心、混混沌沌地想。
“养老金,”那个声音继续说,“你看看如今电视上播的那些个破事,可却连一句话都不让人说。”
彼得罗夫不无快意地想,要是他一回头,发现身后的车厢空空如也,而声音却仍在继续,那可就真的太搞了。但想归想,他却并没有回头。他垂着眼皮,盯着路面从电车屁股底下没完没了地滚将出来,不由得一阵头晕恶心。他抬眼去看路面上的车辆,发现一辆灵车正紧跟在电车屁股后面。那是一辆绛红色的“瞪羚”,两宽道黑垂直相交,纵贯车头。副驾驶上的人正兴奋地挥舞手臂。并非彼得罗夫的眼睛,而是他滚烫的大脑缓缓聚焦到挥手者脸上,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一位老熟人,伊戈尔。伊戈尔使劲儿朝他招手,意思是叫他过去。彼得罗夫真后悔没坐到小女孩旁边,因为上次碰到这个伊戈尔,彼得罗夫跟他,俩人趁着酒劲儿,差点儿没跑到两百多公里以外的伊尔比特去。好在伊戈尔还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就冲着行人骂骂咧咧,又赶上空降兵日,这场说跑就跑的旅行才以斗殴和醉酒狂欢收场。在乌拉尔国立农学院附近的小岛上,伊彼二人跟一群古铜色皮肤的、满是文身的、仿佛从“蓝蚝酒吧”里涌出来的肌肉男干了一架,继而与之一起狂饮,齐声高唱蓝色贝雷帽。
彼得罗夫也冲伊戈尔打手势,意思是叫他自己找乐子去。彼得罗夫整个表情都写满了拒绝:不了,不了,我没空,我不舒服。何况他也的确不舒服,一见到伊戈尔就更不舒服了。可伊戈尔却跟没看懂似的,要么就是将彼得罗夫的决绝当成了故作姿态,因为他没来由地将后者当成了开心果。其实彼得罗夫也知道,打手势也是白搭:但凡伊戈尔需要谁的理解和陪伴,还从来没有人能躲得掉过,简直邪门。更有甚者,有一回,他俩被一队巡警给拦下了,伊戈尔眨眼的工夫就把巡警们全灌趴下了。当他举杯祝愿他们“像联邦安全局一样横行无忌”时,一位好动感情的巡警差点儿没以佩枪相赠。不消说,一分钟以后,彼得罗夫和他的无轨电车就被拦下了,而彼得罗夫本人则心不甘情不愿、脸上笑得难看、嘴上期期艾艾地被拽到了灵车上;七八分钟以后,彼得罗夫已经举着一次性塑料杯跟伊戈尔在棺材盖上碰杯了。每次瞪羚尥蹶子时,伏特加就会洒到棺材盖上,司机就会忧心忡忡地问:“没洒上去吧?你俩小心点儿,别再整出幺蛾子来!”司机显然已经后悔让彼得罗夫上车了,要没他,伊戈尔一个人也不至于喝得这么凶。而此时的彼得罗夫却已悔意全无,早把有言在先(“就一杯,然后你们就把我顺路丢下”)抛在了脑后。伊戈尔又劝司机也一块儿整两口,但司机坚决不肯,继续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司机说:“先把死人搞定,然后再痛痛快快地喝。”
“咳,你还怕他跑了不成?”伊戈尔说,“再说了,你一个送棺材的,谁会拦你的车?”
司机终究架不住堵车的郁闷和伊戈尔的蛊惑,喝了一杯。随后他又喝了一杯,但已经是自愿的了,并随即打开了话匣子,说他在苏联时期上过航海学校,还拿过全苏拳击亚军。从未来的海员、未来的拳击冠军沦落到如今的灵车司机的曲折经历,像一柄大锤敲击着彼得罗夫混沌不清、疼痛不已的脑袋,迫使他的思绪同时朝两个方向裂开:一面感叹于司机的讲述,并为其感到淡淡的忧伤,一面为自己感到心安理得——他这辈子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因此也从未体会过失望。自然,他也有些小小不言的麻烦,但都不至于为他的生命插上十字架,像他青年时代的朋友谢尔盖那样。他也可能会遭受一些严重损失,比如儿子也许会出什么事,前不久不就有个跟儿子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带着冰鞋出了门就再没能回来吗?妻子也许会另找个男人,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妻子跟他已经离了婚。除此之外,还能出点什么事呢?彼得罗夫只顾审视自我生命的周遭,但竟对眼皮子底下的危险熟视无睹:他很可能是在参与偷运遗体的勾当,甚至已经干出了亵渎尸体的行径,为此,他很可能会被判为伊戈尔和司机的共犯。
司机仍在絮絮叨叨。他说,他们殡仪馆里几乎全是他这样的。有个从前的歌星,六岁就开始学音乐,最后却一路从天上掉到地下,全是因为愚蠢,其实也不光是愚蠢,准确地说是好运和背运的交替。很多亲人都在他身上寄托了希望,但与此同时,显然也向他遗传了一些不良基因。这位前歌星不过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还在幼儿园音乐老师就发现了他的天赋,青春期变声时嗓子也没坏,上中学时被老师们当成宝,后来考上了音乐学院,却只待了半年不到就被劝退了。再后来进了部队音乐连,一度名声大噪,可没过多久就因为酗酒被踢到了基建工程营。再后来他换过很多份工作,组过好几支乐队,换了好几任老婆,一人一笔赡养费,就这么的,二十年不到,前歌星已经在乌拉尔挖坟坑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