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华
程舒颖读高中时开始写作,开始发表作品。她从武汉大学毕业,保送到我们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攻读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的硕士。张莉教授是她的学术老师,我是她的创作老师。
我读过她之前的作品,给我的感觉是虚无缥缈。这似乎是很多“90后”作家,准确说是“95后”作家的特点,他们的作品里缺少烟火气,我读到了语言、感觉、意象、含糊的人物和飘扬在半空中的故事,可是现实在哪里?我指望他们的故事能够降落下来,在地上滑行,可是结尾了仍在半空飘扬。
也许有人会说贝克特的作品也没有多少现实,从形式上看,《等待戈多》是诗与哲学的合体,然而两个流浪汉的对话还是给予我们现实之感,他们是站在地上说的,不是飘在空中说的,这是贝克特的现实。《等待戈多》只有一个,没有后继。杜尚的《泉》也是唯一的,他把小便池从厕所搬到展馆的行为本身就具有现实层面的意义,《泉》也没有后继,别人想弄出第二个第三个或者更多,只能让人觉得小便池又从展馆搬回厕所了。虽然作品《等待戈多》和作品《泉》没有后继,但是它们激发了后来者的革新欲望,《等待戈多》让后来的戏剧舞台光怪陆离,《泉》让后来的装置艺术野蛮生长。
我们北师大不少创作方向的学生写作时追求神奇和荒诞,问题是他们不知社会现实的深浅,作品写出来难免虚无缥缈,甚至不知所云。我告诉他们,一个从未离开过校园的人写下的荒诞,与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写下的荒诞是不一样的。贝克特拿出《等待戈多》的时候,杜尚拿出《泉》的时候,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艺术上,这两位都已是老江湖。
程舒颖的新作《逃跑的人》和《追随》从她之前的虚无缥缈里跳了出来,有烟火气了,这两篇小说都写到了“逃跑”,可以说程舒颖是一个逃跑的作家,从学生写作里逃跑了出来,跑到了一片开阔之地,开始在仰望里寻找现实与历史的点滴真实。这两篇小说写的都是父辈和祖辈的经历,叙述是程舒颖的视角,她因此找到了一个最适合现在自己的写作入口。她至今没有离开过校园,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她通过叙述完成了对父辈和祖辈的追随,让自己的写作离开了校园,来到广阔现实和深远历史的门口,开始东张西望,所以她也是一个追随的作家。
虽然程舒颖之前的作品给我的感觉是虚无缥缈,但当时她的语言才华和结构能力仍然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当她现在的小说叙述以追随的方式逃跑出来后,让我欣慰的是她之前作品中的优点都带出来了,细软与合身好看的衣服都带出来了。她没有否定自己的过去,而是从过去的台阶跳上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台阶,然后继续往上走。
在《逃跑的人》里,程舒颖写到了戈壁滩寒冷与炽热之间瞬间变化的情景,“他的背心明明浸透了汗水,却因为瞬间被太阳晒热、被风吹干而像纸片一样破碎,碎片有的被吹到他的身后,有的落下崖去。”这样具有想象力的句子让我赞赏,但是并不惊讶,我在她之前的作品中已经领略过了。另一个段落让我看到了程舒颖实质性的进步,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陈贞德因为父亲去世,带上女儿陈真真从新疆的核试验基地回到老家奔丧,陈贞德在潮湿的地面上滑倒,原本有病根的盆骨骨折后,成了一个残疾人。程舒颖这样描写陈贞德残疾之后的体形变化,两年后再次见到陈贞德时,陈真真“走到一瘸一拐的陈贞德身边搀扶他。她的身高没有变化,但已经比陈贞德高了一些。”这个句子显示的是叙述者的洞察力,这样的能力预示了一个写作者的前景。
《追随》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说,人物是一个一个带出来的,人物一个个出来后,故事也一个个跟了出来。这篇小说开头就吸引人,“我的外公李德厚从麻纺厂水塔的梯子上下来之后,终于决定告诉自己的姐姐,我的外婆纪文秀已经去世了。”叙述者“我”追随外公李德厚坐车去见早就没有往来的姐姐的段落,显示了程舒颖刻画人物的才能,李德厚的姐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在程舒颖笔下生动有趣。要知道,这样的人物不好写。程舒颖写出来了,再次预示了她作为写作者的前景。
《追随》的结尾是“我”爬上了麻纺厂水塔的梯子,坐在“我们全家人都再熟悉不过的那级台阶”,就是李德厚坐的那级台阶,在舒缓的风里看着远近的一幕幕生活场景,最后看到天空中巨大的云彩,“那云里好像存在着另一个世界”。虽然《逃跑的人》和《追随》存在着一些欠缺和不足,我看到的是,现在的程舒颖已经在另一个写作的世界里了。
原文发表于《当代》2023年第3期
余华,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1960年4月生,主要作品有《兄弟》《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第七天》《文城》等。其作品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曾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法国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意大利朱塞佩·阿切尔比国际文学奖、塞尔维亚伊沃·安德里奇文学奖、意大利波特利·拉特斯·格林扎纳文学奖等奖项。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