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林语堂先生曾说过:“春天要做三件事,赏花,踏青,喝西湖龙井。”“青睐”人文寻访,乘着春风重启脚步,将首次寻访之地“应景”地落到了西子湖畔,完美地完成了这三个“任务”。
为期四天的寻访,由王旭烽老师的三小时茶文化讲解拉开帷幕,之后徒步九溪,跟随刘克敌教授寻访隐于茶园之中的陈三立陈衡恪父子墓及陈布雷之墓。翌日,“青睐”会员们走读龙井村,探访十八棵御茶树、老龙井、狮峰山等,并前往龙井村贡牌狮峰山炒茶中心,体验采茶制茶。第三天,参观龙冠西湖龙井示范茶园,了解从一棵茶树到一杯香茗的全过程,再到中国茶叶博物馆游览品茗,体味“春风十里尽在一杯茶”。
第一天
“青睐”人文寻访重启与茅奖作家王旭烽相约西子湖畔
茶有喜怒哀乐的,但它不动声色
“南方有嘉木,西湖品春茗”是本次青睐之行的主题,而与我们相约的主讲嘉宾正是以《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王旭烽。值得一提的是,中国虽是茶叶大国,但此前鲜少有作家关注,《南方有嘉木》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除了作家身份,王旭烽更为重要的是她的“茶人”身份。她是浙江农林大学茶学与茶文化学院教授,参与了中国茶叶博物馆的组建,多年来致力于中国茶文化的传承与普及,堪称是“茶人之光”。
3月29日,百忙之中的王旭烽教授抽出时间为“青睐”会员做了3小时的茶文化讲解,虽然她让大家以轻松、玩的心态来听讲,但认真的王教授准备的材料却都是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的教案。她恨不得用一下午的时间,把博大浩瀚的茶的历史、茶的文化、茶的哲学、茶的美学等等都“倾囊传授”,在她看来,如果只了解茶叶物质的一面,而不了解其精神一面,那么,你了解的始终只是“半片叶子”。
茶的习俗有很多用纸杯倒茶水终欠妥当
讲座从王教授和她的学生们专门为“青睐”会员准备的安吉白茶开始。很久很久以前,浙江安吉天荒坪中有两株茶树,茶叶春天呈象牙白,入夏渐绿。1958年,人们移下其中一株,种到山下公社院落的大盆里,没多久便水土不服死了,只剩下宝贵的唯一一株,被后人称之为白茶祖。幸而有一户桂姓人家,世世代代守着白茶树,整整十四代。90年代,白茶终于被无性繁殖成功。王教授说:“现在全中国有近400百多万亩白茶,就是由那一株白茶而来,是这桂姓人家守了十四代守出来的。”王教授以为,如果说红茶像母亲,那白茶就像少女,青春而鲜美,冲泡个三次就差不多了,她笑说大家可以一边品白茶,一边回味一下自己的青春。
这些最新、最鲜的安吉白茶被冲泡在漂亮的双层玻璃杯中,茶汤清澈剔透,喝茶时端杯又不会烫手,王教授介绍说这个杯子就叫“美人杯”,杯上有刻度,沏茶时水不能没过刻度,“150毫升的水泡两克左右的茶叶最合适。”
用“美人杯”盛放最新鲜的安吉白茶,配以茶叶蛋、曲奇等点心,这是王教授的“待客之礼”,在她看来,喝茶有茶德,敬茶讲究与人方便。茶的习俗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用什么器具给客人敬茶,“我开过很多很多关于茶文化的会议,有些人会把茶水倒在一次性纸杯里奉上,其实用纸杯给客人冲茶是不太妥当的。纸杯多少有些化工元素,盛热水容易浸润到;从文化上说它有个名字叫‘一次性’杯,暗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红楼梦》中宝玉他们在栊翠庵喝茶,妙玉给每人的茶器都不同,个个都是包含着很多意思的。”
王教授介绍,茶的习俗建立在日常生活的行为文化层面,包括了各国各地各民族之间的礼仪民俗风俗等形态,我们可以从民俗学、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传统中医学等研究方法去观察其行为模式。
中国古人追求“天人合一”,王教授说喝茶的最高境界其实也是在喝茶的过程中,人和人之间完全心心相印,“因为喝茶的人经常聊得投契忘了茶,记住的是那些心与心之间的交流,认为这是茶的最高境界。而日本人则不一样,他们喝茶是修炼的过程,进茶屋的时候是一个人,喝完茶出来,已经变成茶了。日本人讲究在行茶时严格修道,日本人喝茶背后的文化精神衬托着强烈的武士道精神,中国人喝茶则完全是从文人意境开始的,从中国杭州引入日本的品茶方式,今天的差异已经不是一般地大。”
“俭而贵”欣赏茶的“高洁干净”
王教授介绍,传统的中国茶文化内容,以儒释道三家精神融合而成,在儒家是茶礼、在道家是茶药、在佛家是茶禅。目前依据出土文物来看,中国人饮茶的历史起码可以推前至春秋。
而所谓的茶礼并非只是“茶的礼貌”,它是儒家文化的教化精神实践、礼仪程式设置与内心道德诉求。客来敬茶,以茶养廉,以茶祭祀,展示了时代中人们的政治理想,文学情怀、生命体验与茶之间的关系。
从冠婚丧祭时的司仪发展起来的儒家,虽然最后成了国学,但原始的程式感与核心思想体系“仁”的关系始终不变,在此基础上发展成了内外谐调的“礼”。可以说,在诸多饮料中,茶成了中国人的“礼”的最好载体。
中国史书上第一次正式记录茶事活动是公元前1046年间的武王伐纣,晋代大学者常璩在其史学著作《华阳国志·巴志》中记载:“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麻纻,鱼盐铜铁,丹漆荼蜜……皆纳贡之。”其中的荼便是茶,从中我们可以得知,当时八个小国部落给周武王的贡品列单中,茶作为贡品奉上,已经带有献礼性质,蕴含在茶中的秩序感已经呈现初端。
魏晋时代的文人录事范本《世说新语》,记录了不少当时文人的茶事活动,此处的茶事活动往往被冠以风流品性,逸人神韵,是文士游离于规范之外的风雅。与此同时,茶“俭而贵”的理念亦被确立起来。通过饮茶建立有节制的生活理念,培养内心的强大去战胜人性中的原始欲望,是这一时代对后世的伦理贡献。“陆纳杖侄”就是其中一个最典型的案例。
茶文化从唐朝被真正确立,陆羽的《茶经》是茶文化完整形态的一个重大的文化符号。对后世的茶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由唐入宋,中国的茶叶种植和制作及饮茶风尚都有了非常大的跨越,正所谓“盛于唐而兴于宋”,宋朝一大著名的“茶人”就是宋徽宗,宋徽宗不但喜欢谈论茶事,与诸位大臣分茶,还亲自编写了史上唯一一部由皇帝撰写的茶书《大观茶论》。
王教授欣赏茶的“高洁干净”,南齐世祖武皇帝的遗诏写道:“我灵床上慎勿以牲为祭,但设饼果、茶饮、干饭、酒脯而已”。王教授说:“与其说这是皇帝的节俭,不如说是他认为,茶是高洁的饮料,配得上他死后享用。所以特别要嘱咐灵床上不能少了茶饮。”王教授笑说,自己有时候会听到学生们聊前途时,憧憬会挣到多少钱,“我虽然理解他们有毕业后的焦虑,有想挣钱的愿望,但是,我说你不要把挣钱当作你的最高线,挣钱应该是一个底线。所以不要只看到钱,通过努力慢慢会达到的。关键是不要因为穷而看不起自己,你是穷的,但你也是高贵的,因为你有茶相伴。”
西方有酒神精神 中国有茶圣精神
西方从哲学层面上解读出了酒神精神,王教授认为中国其实也有茶神精神,她称之为“茶圣”精神。茶圣精神就是平衡,平衡会带来愉悦,平衡会带来宁静,但是平衡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无聊。对于有些人抱怨的“生活无聊”,王教授表示,无聊也是生活的意义之一,“我们觉得生活要有意义,所以我们应该去干一些事情,不干一些事情,否则人生就没有意义。我们这样思考的时候,其实我们就把自己摘出生活了,因为我们本来就在意义之中。人在生活之中,生活本身就是终极意义,我觉得这就是茶的哲理。”
对于所谓的意义,王教授认为是个体去认识和界定的,“你年轻的时候会觉得苟活没有意义,可是老了就不会这样简单地定义。《狂飙》里的高启强是坏人,但是你又会同情他。其实这就是中国人和谐的一个状态,比如说你恨死他了,同时你又宽容他。你恨他100分,宽容他100分,于是你这个人就是一个平静的人,100分的这个仇恨和100分的宽容融合在一起,就变成零分了,我觉得这就是茶的精神,这就是茶的哲理。”
王教授表示,一个茶字,可以看成由三个字组成:草、人、木。“为什么‘茶’是草木当中的一个人,因为中国文化是讲究天人合一的。我们现在讲生态文明,大自然和人类一样珍贵,所以‘茶’字本身带来哲学观。”
茶道的核心就是“精行俭德”
茶圣陆羽曾写道:“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在王教授看来,“茶文化”的核心就是“茶道”,而茶道的核心就是“精行俭德”。
王教授表示,茶没有虚荣心。它刚刚发芽,在最美好的时候就被采摘下来,到火里去烤,烤了之后要做好,还要放进一个罐子里,闷起来不能见人,要喝时还须用开水冲泡。它经历了重大的苦难和考验,换来的是甘醇的茶水,为人类服务。“这就象征着茶人身上的奉献精神,不图虚荣,无私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
而且,茶是内敛的。“茶其实是有喜怒哀乐的,但它不动声色,就算内心有多么饱满的情感,它都把持得住,有定力。这一点也代表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性格特征。学习茶文化,其实就是学习在生活中要有礼、有节、有自省,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也是人生的重要文化导向。人应该是有分寸、不狂躁、不懦弱,可以精准把握尺度的,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我们需要有自省心理,是有能力可以向里收,又可以向外放的。”
践行“精行俭德”,或许还可以活到“茶寿”,茶寿是一百零八岁的雅称,因“茶”字的草字头是双“十”,相加即“二十”,中间的“人”分开即为“八”;底部的“木”即“十”和“八”。中底部连在一起构成“八十八”,再加上头的“二十”,一共是“一百零八”,故名。王教授笑说,茶人们敬茶时相约要一起活到“茶寿“,“而且茶本身很长寿,我们现在还能见到1700多岁的古茶树,包括天台山的葛仙茗圃,那都是三国时期的,是很久的文明了。茶的那种永恒性,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一种坚持、对抗漫长的生命力,这种精神是我们应该学习的。”
茶的美学让我沉浸其中这么多年
王教授1982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历史系,在报社担任记者编辑。1989年,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中国茶叶博物馆的招聘信息,前往应聘,由此与茶结缘。当时,对茶文化不是特别了解的她一头扎在馆内的资料室里,并采访了很多茶界专家,为博物馆撰写解说词、培训讲解员,参与了整个茶博的筹建工作,“从一个对茶只有感性认识、原本喝茶不多的人,变成了一个从此与茶相伴相生的茶人。”
2006年初,浙江林学院(现浙江农林大学)和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联合成立了全国首个茶文化学院,并于当年秋天招收30名全国首批茶文化本科专业学生。王教授辞去作家协会的职务,把组织工作关系完全转入浙江林学院,成为茶文化学院的一名教师,并担任茶文化学科带头人。王教授回忆说,那时很多朋友说她傻,“待遇降低,地方远了,人家问我为什么去?我想了一下说美,学校特别美。我是2006年底去的,一干就是这么多年。”
近二十年间,王教授写了很多书,教了很多学生,“经历了很多磨难,也虚无过,也失望过,也高兴过,总体来说就是像个农夫一样的在劳作,一直到今天。但是我觉得特别值得,因为这里产生美,这个对茶的审美让我沉浸其中。”
热爱美的王教授,多年来一直在墙上贴着一首杨绛先生翻译的英国诗人兰德的小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她说:“对不起,只说经济效益我没兴趣,说当官我更没兴趣,但是对美我就有兴趣,是无穷无尽的兴趣。”
这种“茶之美”已经浸透到王教授的血液中,她的言行举止,她的心理精神,都在“知行合一”的践行着,在她看来,茶文化就是人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对于茶的热爱,没有刻意,一切随心。讲座结束已近傍晚,她还有别的事务要忙,稍事休息的她优雅地剥开了一个茶叶蛋,此时,“青睐”会员们也围了上去,询问各种问题,温和的王教授又开始了“课后解答”,茶叶蛋始终停放在了手中。
文/萧游
统筹/颜菁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