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许多观众在上海博物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中欣赏到了马奈代表作之一的《咖啡厅演奏会的一角》,这幅展现了马奈作品中戏剧性的画面组织与富有文学性的内涵。
谈到马奈,许多人会说,他是第一位现代主义画家,是印象派之父,他的绘画充满了平面性。那么,我们经常听到的这些关于马奈的评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对于西方传统绘画来说,马奈到底做了哪些创新和突破呢?我们从一件马奈的作品中,又能看到和读到些什么呢?
作为一部国内不可多得的关于马奈研究的专著,近期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图像与爱欲:马奈的绘画》围绕上述问题,从图像学、艺术社会史和视觉考古学等研究视角,试图综合艺术史与艺术哲学的跨学科视野,对马奈艺术生涯中几个重要的专题进行深入研究和探讨。
本书以六个公共讲座为基础,将马奈研究的海量文献与个人洞见融会贯通,学术和可读兼具。此外,书中配有精美的插图百余幅,不仅有助于读者理解文中内容,也可以帮助读者愉快地欣赏马奈的作品,犹如置身于美术馆之中。
在19世纪下半叶的法国画坛,马奈可能是与诗人、作家和文人们交往最为频繁的画家之一,可能也是朋友圈中文人雅士最多的人之一,而且这个朋友圈的人物后来被证明是那个时期法国最厉害的头脑,智商和情商最高的知识分子。19世纪五六十年代,马奈与戈蒂耶(Gautier)、波德莱尔、左拉交好,70年代认识马拉美以及爱尔兰作家、诗人乔治·摩尔(George Moore)。此外,马奈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大群画家、新闻记者和批评家的包围中。除了印象派画家们,在他生活中还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包括马奈的中学同学、记者以及后来的法国美术部部长安东宁·普鲁斯特,以及批评家杜埃尔等。所以当我在第五章探讨马奈和印象派绘画的视觉机制的时候,曾经提岀一种以结构主义思想为主导的“知识考古学”和“视觉考古学”,即考察马奈的绘画与同时代的所有其他知识体系和视觉发明之间的关系。尽管结构主义理论的合法性并不取决于系统中的个别要素相互之间的熟悉或“影响”;换言之,即使马奈从来没有读过同时代其他思想家、哲学家、作家、科学家的著作,也不能证明其绘画艺术背后的视觉机制没有分享同时期的其他知识体系所赖于发生的同样一些历史条件。这里,我想进一步提岀一个观点,即马奈即使没有通读过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的著作,但他与同时代最聪明、最博学的大脑的交往,事实上已使自己的理智达到了那个时代的最高水平。正如有学者早已指岀的那样:马奈与大诗人之间的紧密关系,一直是人们讨论的对象;这在艺术史上还很少有先例。部分因为马奈本人的人格,他与波德莱尔和马拉美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与戈蒂耶和左拉保持着友谊——而这四个人恰好是那个时代的四位文学领袖。
马奈
在展开马奈与诗人们交往的进一步讨论之前,让我先引用一段诗人马拉美论述画家的话。我认为这是迄今为止对马奈艺术观最佳,也是最令人信服的记录之一:
马奈及其追随者所追求的范围和目标(尽管并不是一种教条的权威所宣布出来的,却也并非含糊不清)乃是,绘画应该重新沉浸到因果之中,重新沉浸到它与大自然的关系之中。但是,除了以精彩的透视短缩法,用大量理想化的类型,去装饰沙龙和皇宫的天花板以外,一个面对日常自然的画家的目标究竟可以是什么?模仿她吗?那么他最大的努力也无法与生活和空间那无可置疑的优越性竞争。——“噢不!这漂亮的脸蛋,那绿色的风景,都会老去,枯萎,但是我要永远拥有它们,像大自然一样真实,像回忆中那么漂亮,而且永远成为我的东西;或者更理想的话,为了满足我的创造性艺术直觉,我通过印象派的力量想要保存的东西,不是早已存在的物质部分,那是优越于对它的任何单纯再现的,而是一笔一笔地重建自然的那种乐趣。我将有量感的和清晰的坚实性的东西留给更擅长这些的媒介——雕塑。我仅仅满足于思考清晰而又持久的绘画之镜,那永远在每一刻总是方生方死的东西,只有靠理念的意志作用它才能存在,但在我的领域中这构成了大自然唯一本真而又确定的价值一一亦即它的表面。正是通过她,当被粗鲁地抛向现实面前即将梦醒之际,我从中抓取那只属于我的艺术的东西,一种原初而又精确的知觉。”
在马拉美记录的、与马奈的这次谈话中,马奈高度清晰并完整地给岀他的绘画观。在前面几章里,我已经提到过马拉美的这一记录,虽然是从法文转译并发表在一份英文杂志上,但马拉美本人对翻译的首肯,以及考虑到马拉美本人从事30多年的英语教学工作的事实,我认为这篇讨论马奈与印象派的文章,是研究马奈和印象派艺术的一则高度可信且极其重要的早期文献。在这篇文章中,马拉美除了介绍了印象派当中的莫奈、西斯莱、毕沙罗、德加、莫里索、雷诺阿等画家的成就外,主要介绍并集中讨论了马奈的贡献。马拉美在这一文献中称马奈“是这一运动的领袖”,而且是德拉克洛瓦和库尔贝以来最重要的法国画家。
马奈《马拉美肖像》,1876年,巴黎奥赛美术馆藏
马拉美这一文献的一个重要之处在于,他不仅仅对马奈和印象派做岀了客观精确而又十分中肯的评价,更为难得的是,它还传真式地记录了与马奈的几次谈话。在刚才我所引用的那个段落里,马奈提岀了他的艺术观的几个最为重要的方面。概括起来讲,大概有以下几点:
01
艺术的目的不是模仿自然,而是重建自然。
02
绘画的媒介特定性乃是它的平面性。因此他“将有量感的和清晰的坚实性的东西留给更擅长这些的媒介一雕塑”。这个观点的重要性,无论如何评价都不会过分。对于我们在莱辛以及格林伯格等人那里听到的媒介特定性理论,马奈有着极其清晰的认知或预见。
03
一个最早的绘画现象学的表述:“我仅仅满足于思考清晰而又持久的绘画之镜,那永远在每一刻总是方生方死的东西,只有靠理念的意志作用它才能存在,但在我的领域中这构成了大自然唯一本真而又确定的价值亦即它的表面。”
04
在现象学方案中,绘画的可能性:直面事情本身,而且是直面事情的表面(因为本质无从知道,或者说首先被搁置),更确切地说是面向事情的表面一个艺术家所能拥有的“原初而又精确的知觉”。
从现象学视角来看待绘画,这样的研究所在多有。特别是像塞尚那样的画家,以现象学角度切入似乎已是常规操作。梅洛-庞蒂等现象学家就直接写过讨论塞尚的文章。但是,似乎还没有人发现马奈与稍后岀现的现象学之间的关系。我这里提到的发现,当然不是指某种历史史实,而是指某种智性上的关联,或者说现象学这样一种思想风格与马奈的绘画风格之间,存在着某种天然的相似性。此外,关于绘画的平面性本质,马奈的自觉程度,也大大超乎想象。后世如格林伯格等批评家貌似原创的观念,原来在马奈本人那里早已接近于口头禅!
马奈《喝苦艾酒的人》,1859年
在对马奈影响最大的诗人中,毫无疑问首推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生前就已是法国19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也是19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艺术批评家之从后世的角度看,也就是从历史影响力而言,波德莱尔扮演了狄德罗(Diderot)在18世纪下半叶曾经扮演过的角色,即同时代最伟大的艺术批评家一后人还确证了这样一个观点:波德莱尔的重要性远不只是一个诗人、一个批评家,他还是一个极大推动了19世纪下半叶智识史的思想家。他提岀的现代性美学理论,他关于现代生活的画家的思想,深刻地镌刻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文化史的丰碑上。
但是,正如汉密尔顿指岀的那样:“马奈的绘画与波德莱尔诗歌之间的关系,在他们有生之年就早为世人所知,但是还很少有人试图去深入理解他们的深刻交流。”这里的问题在于,除了对于年轻的马奈想要成为波德莱尔梦寐以求的现代生活的画家这样一个笼统的断言外,要想深入理解他们之间的相互影响,是一件十分不易的工作。人们只能猜测,马奈某些早期作品如《喝苦艾酒的人》《杜伊勒里花园的音乐会》之类的主题,可能是由波德莱尔建议的。《喝苦艾酒的人》创作于1859年,就在马奈结识波德莱尔之后,而且这个主题一望而知与《恶之花》中的一首诗有关。《奥林匹亚》亦然,它很有可能是脑袋里装着波德莱尔的诗歌的青年画家之作。而在《杜伊勒里花园的音乐会》里,马奈把他的朋友们和支持者们全都画了进去,就像库尔贝著名的《画室》左侧的那些作家、批评家和支持者一样。在马奈的作品里,波德莱尔正与戈蒂耶聊天,而戈蒂耶正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所题献的诗人。
戈蒂耶也对年轻的马奈产生了影响。人们不难猜测不仅《西班牙歌手》是马奈有意讨好戈蒂耶的作品,而且后续的一系列西班牙主题的作品,那些西班牙舞者、吉普赛人、斗牛场面等等,可能都与戈蒂耶有关,而不仅仅是马奈对所谓的西班牙风情特别喜爱所致。因此,正如有学者已经断言的那样,1865年前马奈主要作品的主题,都极大地得益于戈蒂耶或者波德莱尔,或者同时得益于这两位诗人。以同样的方式,波德莱尔对现代生活的信奉,得到了戈蒂耶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的平衡。因此,马奈似乎是有意识地以诗歌为中介来拉开他与其主题之间的距离,就像他以别的艺术家的主题为中介,或者在其作品中利用艺术家本人(或其伪装)的同时把我们引向这些作品。我们被迫注意到我们正在观看的只是一幅画,主题已变得无关紧要。
我们已经在之前各章节的若干场合,提到过波德莱尔与马奈的相互影响。当波德莱尔构思他著名的《现代生活的画家》时,他指名道姓推崇的现代(时尚)画家是康斯坦丁·居伊,但他头脑里想着的可能就是马奈。
马奈《左拉肖像》,1868年,巴黎奥赛美术馆藏
马奈与波德莱尔于1859年在莱霍斯内夫人家中相识,直到这位诗人于1867年去世前,他们一直都是好友。他俩之间的亲密可以从马奈为诗人那位著名的混血情人让娜·杜瓦尔(Jeanne Duval)所画的肖像中见岀。肖像不只是对波德莱尔称之为“黑色维纳斯”的简单再现,因为马奈显然明白她对诗人的创作来说是多么重要。一方面,它可能是对惠斯勒《白衣女郎》(The White Girl)的有趣戏仿;另一方面,通过对杜瓦尔那巨大无比的白裙的漫画式的强调,还可能暗指了波德莱尔关于艺术和时尚的观念。事实上,仅仅对波德莱尔的诗稍微浏览一下,就能发现这位诗人与马奈之间的大量平行:涉及绘画、波希米亚人、猫、女人、酒、厌倦等主题。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