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我很喜欢《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写这首诗时,杜甫流寓西南,住在长江三峡边的山城夔州,贫病交加,无枝可依,不时收到战乱消息。
我没去过三峡,对三峡的印象仅停留在小时候收藏的一枚邮票上。那是一幅长江三峡的油画,浓缩在方寸间,却让我领略到天堑绝壁的险峻壮美。多年后,我读苏轼的《后赤壁赋》,读到“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头脑里浮现出的便是这幅三峡图。我想,在我亲眼见到现实中的三峡之前,我心中的三峡,应该一直会是这幅画。
杜甫的《阁夜》诗里,我最爱这两句——“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之所以钟爱此联,大概是因为——杜甫太大了。在这两句诗里,老杜几乎用了世界上最大的广角镜来穷尽视野里的全景——大地上最壮丽的江流,天堑里最孤峭的绝壁,宇宙中最深邃的星河,以及人世间最悲怆的绝望——由鼓角奏响的战争,还有天地间最孤寂的灵魂——诗人自己。平平常常十四个字,把这么多“最”融入其中,这是多么大的手笔!让人读得想哭!
李白也是大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多么夸张,多么形象。然而,李白的大,多出于想象,故而他大,却轻盈。李白用笔构筑了一座宫殿,但那宫殿是伫立于云端的,属于仙境。杜甫不同,他的大是实实在在的大,是世界本来的样子,不需要夸饰,只需如实呈现。“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完全是人间的景象,但人间本身已足够壮丽。
我没法说清自己更爱李白,还是更爱杜甫。李白常常让人惊叹他的天纵英才,那么洒脱,那么奇幻,那么轻灵。读他的诗,犹如漫步云端,飞舞风中,嬉戏花间,像听莫扎特的音乐,得用最敏锐的想象去追捕一只调皮的精灵。读李白,是快乐的。
而读杜甫不同。读杜甫,你得备好纸巾,随时准备被他的深情、悲情戳中心窝。老杜太苦了。“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渗透着浓浓的苦涩。
然而,苦有苦的厚味。佛家说,众生皆苦,生老病死都是苦。杜甫饱尝苦痛,亦善于体察苦痛,故能饱蘸苦水一笔一笔书写人间的悲剧——战争、死亡、贫困、饥饿、动荡、压迫、颠沛、分离、绝望、失落……他写的苦太多了,同情的苦也太多了,因此每个人都能从他的镜子里照见部分自己——那个受苦的自己,于是诗人的理解体恤便成为一种照拂,让读者的苦减淡了。
读李白,需把酒,青春作伴,痛饮狂歌;而读杜甫,得就苦茶,酽酽入口,品其回甘。尽管李杜非常不同,但我觉得他们骨子里是相似的。他们都看透了人世的苍凉,只是,一个选择了笑,一个选择了哭。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