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趟从缙云山火场上下来,小腿靠踝骨的地方,已经被摩托车灼热的排气管燎掉了汗毛,火辣辣地疼,回到物资补给站,小张顾不上洗脸,立刻就问补给站的阿姨有没有烫伤药。阿姨迅速蹲下,看了看小张小腿上的伤情,说:“等着,我赶紧给你去拿冰块,你冷敷个几分钟,我再帮你用碘伏消毒,小伙子,你得换条长裤,不能穿这样的中裤。”
正好,阿姨的老公也开来了自家的挖掘机,在火场上开隔离带,打量小张的个头与自家老伴差不离,阿姨立刻拿出老伴的一条迷彩长裤,让小张换上。补给站的阿姨就像这些小伙的亲妈一样,盯着每一个下山的摩托骑士,敦促他们喝生理盐水,服用藿香正气丸,或者喝点败火凉茶。
歇了不到5分钟,凉飕飕的碘伏涂上小腿,小张便赶紧背上背篓,背篓里放上一桶40斤的柴油,后座上再紧绑上一个装盒饭的泡沫箱,他又要上山了,山上的灭火器械正嗷嗷待哺,等着这些柴油,而疲累的消防官兵也该吃晚饭了。小张飞驰在进山公路上,忽听有人在路边齐齐高喊:“辛苦了!好样的!”“重庆娃儿雄起!”
小张一时间百感交集,他迷上越野摩托后,经常与同龄伙伴深夜去人迹罕至的山路飙车。重庆山高坡陡,越野摩托的轮子特别宽,马力特别大,才能爬坡上坎,飙出速度,而这样一来,噪音也就特别大。
通常,小张飙完车回家都是凌晨两三点钟了,他蹑手蹑脚想潜回卧室,每次都不能得逞,客厅里的电灯忽然亮起,父亲黑着一张脸,爆出炸雷般的一声吼:“你还知道回来啊!你晓得不,崽儿出去飙车,我跟你娘的心就被绳子拴着,在沸水里烫了一回又一回。”
小张虚弱地辩解:“人还能没个爱好?我爱飙车,就像你爱钓鱼一样,违反了哪条法律?”
父亲气得说:“飙车危险还是钓鱼危险?下次我再悬着心等你回家,老汉我把姓倒过来写。”
小张从这霹雳般的牢骚中,洞见老爹的忧心,他还是有点儿感动的,便垂头保证说,他和小伙伴会注意安全的,并不会像成龙电影中那样,从高台阶上一路跌下来。父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意思是:“你们这些崽儿就知道找刺激,我信你个鬼!”
这次上山救火,小张提前跟父亲电话报备,他原以为父亲会阻止他,谁晓得父亲立刻爽快地推了他一把:“你快去嘛!每个崽儿心头都有一个英雄梦,养车千日用车一时,你此时不去,还等何时?”
小张又一次上了山,此时火势更紧,远远望去,山头上,两条蜿蜒的火龙头尾几乎咬合了,空气里充满了焦烟味,小张在半山腰的缓坡上停住,旁边一冲而上的骑士冲他大喊:“上坡后笼头向右,整个人向右猴住,别摔了!”骑士喉咙嘶哑,整个背像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样拱起,明知道他看不见,小张还是朝他扬起手臂,比了个赞。稍微定了定神,小张也轰响油门,朝那快60度的高坡疾驶,在冲出去的刹那,他记起了与伙伴飙车时琢磨出的一些技术要领,这会儿,它们一一在心头跳荡。
一个多月没下过雨的山路,在摩托车轮下迸射出阵阵烟尘,加上发动机散发的炙热,小张觉得自己瞬间像被一个火球所包围,汗水顺着眉毛与发鬓流下,混合着扑面的烟尘,哪怕戴着头盔,整个人也立时成了大花脸。
到了救火前线,卸下柴油和盒饭,小张领受了新任务:将一名消防战士驮下山去轮休,战士已经与大火鏖战了十多个小时,两眼充血,满脸乌黑,只有牙是白的,一坐上摩托车后座,头往小张肩头一靠,就要睡去。小张忙拍他的肩膀:“兄弟,咱到山下再睡,好不好?下山都有五六十度的陡坡,摔了的人不计其数,你睡着了,万一摔下可危险。”战士说:“瞌睡与咳嗽一样忍不住哇。”小张赶紧说:“来唱歌,咱一路唱下去,唱了就不困了。”没等战士开口,他就竭力吼唱起来:“人生不是一个人的游戏,一起奋斗一起超越……管他天赋够不够,我们都还需要再努力……”
好不容易将战士平安驮回补给站,一放松下来,小张才发现战士稚气未脱,看上去不过20岁。站上的阿姨大嫂们,赶紧抢过来,替瞌睡的战士洗脸洗手,发觉他两手都有灼伤的痕迹,又忙着给他上膏药。
小张又上山了,第五趟,他送了消防水带上山,山上水源不够,火势太猛,消防员临时在离火场不远处挖了水池,要把水引过去,需要很多卷沉重的消防水带;第六趟,小张运送了三大箱矿泉水,背包里还装着藿香正气丸;第七趟,小张运送了新的灭火器上山;第八趟,他又运送了打隔离带要用的油电锯;第九趟,他要把短暂休息后再次请战的消防员往上送了……送到第12趟,回山下吃饭补水时,小张发现大拇指会不受控制地发抖,这是他长达数小时在陡峭山路上用大拇指按压刹车,留下的肌肉记忆。他正用另一只手使劲按摩着右手大拇指,只听背后传来熟悉的一声吼:“可算找到我家崽儿了,都找了好几个钟头了。你怎么换了一副模样,走时并没有穿迷彩裤啊。”
蓦然回头,竟是父亲,他正拿着一罐烧伤敷料,给山上下来的人处理伤口,见小张取下头盔,一声惊呼。
小张这才知道,他走得匆忙,一到就开始干活,并没有通报家人他到底在哪个物资补给站当志愿者。父母时刻关注着火场新闻,越看越不放心,父亲便骑上电动车,挨个去附近的各个补给站帮忙,顺便寻找儿子。
这会儿,父亲将手中物事“咣”地一放,激动地抹起了眼泪。小张也被震动了,在他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在儿子面前流露过儿女情长,他总是像一座铁塔或者一座缄默的山一样,开口便是风雨雷电,从来对小张都是有点看不惯的。小张赶紧岔开话头对父亲说:“你跟我娘偷着商议,说要找个厉害点的媳妇来管住我,当我不知道哩。今日一看,我不用媳妇管了吧。”父亲抹去眼泪,笑着在他肩头捶打了一拳:“你妈叫我拿来两个大西瓜,快吃两片败个火。山上急着打隔离带,油锯子都使坏了好多个,马上要运修理的零件和工具上去。等大火灭了,爹请你喝庆功酒。”
见儿子的T恤上全是汗水留下的盐渍痕迹,看着就磨皮肤,父亲马上把自己的T恤脱下来,不容分说跟儿子换衣服。小张也来不及说什么感激的话,他只是再次背上箩筐,抽紧了后座上拴牢物资的绳索。
当他又一次轰响油门时,冲出去十几米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缓缓地朝他离开的方向敬了一个礼,小张心头一热,这是父亲退伍以来少有的标准式敬礼,这是他24年来,第一次受到父亲这么直截了当的肯定,父亲把他当战友,当大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儿子,一个普通的救火骑士,就这样成了父亲的骄傲。
文/明前茶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