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总这个人,我惦记他许多年了。
最早收集的与他有关的剪报而今已黄且脆,那时还没公众号还没有链接收藏呢,我是“古法”剪报,当年做报社通讯员写豆腐块新闻稿所留下的习惯,自己的发表也好,中意的内容也好,剪下,分类贴好,以便翻检查阅。有总最早就出现在95年前后的那些剪报,当时关于创业者与暴发户的故事,太多了,都市晚报上一发半个版。后来,他们各有起伏沉浮盛衰,调性丰富多样,叫人恨,也叫人叹。再过几年,跑路的翻船的崩盘的多了,可同时呢,做捐赠做公益做文化的慈善与情怀故事也同样的多起来,也热闹也神秘——我一并以有总之名存下。
2014年七月间,大热,连续一周的晚上,我在小区里机械散步,深一脚浅一脚,听任汗水直流,对道边静立的草木和昏黄的灯光统统视而不见。当时我脑子里揣着两个长篇的构想,心里犹豫得不得了,反复斗争取舍不决……最终,还是听从了急性子般的迫切倾吐欲,写了女人小六,写她挣脱万有引力的一场《奔月》。而把有总那老家伙,给暂时搁置在树影摇动的夜色里了。
三年后《奔月》落定,重新投入烦恼三千奔波不止的火热生活,有总开始在日月交替的寂静中反复造访我的梦境。他姓穆,名有衡,但坚持让所有人称他为“有总”,并认为那样会越叫越有。梦里的他一天天变得苍老,有时默然不语有时奇谭怪论,不论哪样,总会勾连起我的强烈兴趣,却又因为过分期待而愈加克制。我谨慎地回避与他相认和对话,竭力推迟着那必然会与他同行的漫长旅程。我知道,那会是庄重又沉重的,是老来猖狂又哀痛交缠的,是无聊伤感混乱但又无限风光的大型场面。我一定要尽可能地做好一应准备。
在若干人物传记、年代大事记、财经访谈、学术论著、演出与展览、教材与论文、剧本、录像视频、家书、论坛纪要、合同文本等看起来十万八千里毫不相干也毫无系统的胡乱准备之后,2019年11月,我和执笔者谢老师一起,轻轻推开穆有衡家的大门,室内的暖气很快扑上我的眼镜片,等了一会儿,我看到有总的脸,横竖交错的皱纹中闪动着晶莹的老年之泪。他已半身不遂,我们彼此心会但不言,等待太久,他只有最后两年了,我将用小说为报,小说是宽广无垠的,是一无而万“有”的……此处略去40万言,最终定稿的《金色河流》陪伴他流进了时间深处。坚固的必然流散,流散中同时诞生新的凝结。
我觉得有总是满意的,借着他一半热一半凉的身体,藉着他清醒时的记忆,也倚着他昏睡中的独白,我们不仅回溯了他的一辈子,还有他的祖上基因,他的亡妻与兄弟,他的亲儿子与干女儿,他风流云散的对手与女人们,甚至,我还用具有纠错功能的橡皮方式,替他擦拭并重构了更多可能的虚拟方向。这泥沙俱下、这浑浊又生机勃勃的金色河流啊,伴随着有总一路奔腾,如何的白手起家,从无到有,如何的聚沙成塔,沙里披金,如何的结绳记事,又流沙而忘。
当然,陪伴总是相互的。有总也陪伴了我,写作初稿的那小半年间,整个地球都被咒语附体,进入了一种新式的孤独魔法,国国家家门门户户闭门不出,以罩遮面。我和谢老师、有总和他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儿女们,都被禁足在大门之后,脸对脸脚碰脚挤挤挨挨,像长豆荚里的一排豆子。这叫人惊愕的静止和狭隘,却让时间和空间突显神灵,叛逆般地疯狂加长加宽、加肥加厚,波涛汹涌成大江大河,而我们所有人也随之膨胀成巨体鲸鱼,并以别样灵巧妖娆的姿势,在波涛中起伏颠簸,穿行万里。太棒了,我们手拉手一起,奔腾了40年,70年,100年,600年,我和我的执笔人谢老师可真是写得手腕发麻、肩周发炎啦,神经质的增删不休,六稿七稿,甘味辛味,饮水而饱。
有人问,这位穆有衡、有总,这位先富起来、也先走一步的有钱小老头儿,有所张本吗?原型是谁?咳,咳。这哪能透露呢,有总绝对不乐意。我也不乐意。讲好了的,我们会把他的真实面目给遮掩起来,哪怕有点笨拙,哪怕别人已然认出。要知道,他是个疑心病很重且满脑子诡计的老人。这跟他早年的经历有关,也跟他的生意场习惯有关,从小本生意扑腾到金山银山,就喜欢真真假假的晃人眼目,有时故意浮夸争功,有时没必要的瞎低调。我有充分的直觉,认为他对我跟谢老师,并没有完全讲出他的故事。但他狡黠地分享了他的若干江湖朋友——拆迁破烂起家的某某,物流大魔王某某,破产跳楼者某某,下岗工人大救星某某,收养了十一个孤儿的单身女老板某某,追求长生不老术的某某,捐掉全部家产却又被儿女讨回一半的某某某。他讲得那样真诚、毫无保留,有鼻子有眼,还有心理活动与私密细节,俨然已是“捏一团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嗯,挺好。我跟谢老师,就照他说的,还有以前那些变黄变脆的剪报打底,然后依上古之法,以水和泥,抟黄土,引绳藤,流沙镀金出这样一个有总出来。所以这原型,在泥里水里,在沙里金里呀。
是的,跟金有关,商业法则和光同尘的壮美,黄白之物与财富观的艰难变迁。跟沙有关,恒河沙数,沙漏与指缝里的流泄。跟水有关,大善若水,而馈而赠。跟泥有关,泥泞混浊,倔强野蛮。哦对,还有六百年昆曲,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寓寄之所与代际之传。有总虽则对昆曲老大的不以为然,可他服气时间,服气老东西,服气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就像他最爱说的“古窑原浆”……在昆笛绕梁不去的简朴清扬中,从肉眼可见俗心所系的物质,到浮若尘埃却叫人魂牵梦绕的非物质,从无意识的阴差阳错,到有意识的云山雾罩,有总神秘而洒脱地挥挥手,以馈赠为终章,流水脉脉中,抵达平静与清澈。
与有总的道别也在金光闪闪的季节,像是《金色河流》给沿岸的风景所遍洒上的收获色泽,秋风摇曳中送来浆果发酵的酸甜滋味,故事里收笔的十月和此刻日历所标注的十月,情深意长地首尾交叠,给我画了一个弯弯曲曲的圈圈。二十多年前的起意,七八年的萦绕惦记,直至两年时间的落字到纸,有点悠长吧,其间的挫败与烦闷也是何其多也,但此刻回想起来,可真是心安。一年一年的时间,不就是用来等待和劳作的吗。至此,我要与有总道别了。有总坐着他的轮椅吱溜溜去往了河流的彼岸,我在这里,用他看不见的虚构方式挥手:这是一个不会结束的目送与道别,只要大河还在流淌,只要时间还在嘀嗒,我们所有人就都在一起。
2021年9月
节选自鲁敏《金色河流》
来源:译林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