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作家)
六月初的小区,遭遇了一次管控。每天到楼下花园验核酸,发现靠墙一角的唯一一棵石榴树开花了。钟形的花萼在敞口处裂成个橘黄六角星,花便是从那里抽将出来,如一截还未来得及熨平的绸子,红艳艳的,我忍不住对着那些花儿拍了又拍。
石榴树于我再亲切不过,因为它的花可是故乡(西安)的市花。传说这是张骞凿空西域带回汉地的物种,但也有人说不一定与他有关。但是能在我生长的小城临潼扎下根,应该是漫漫长路走来的自我拣选吧。不管怎样,它让我知道,近旁树,同样是历史之物。至于是不是李渔笔下的“天际真人”,我很长时间可不这么觉得——怎么可能是仙人呢?明明就是人间凡物啊,果农靠着它赚钱养家哩。在我的记忆中,家乡道旁果园里的石榴树,挂果之后从来就没张得了口。花开时小口边有这紧簇的“绸巾”护着,花落了就得给堵上小棉团。接着还要套袋儿,果农得一步一步紧忙活。雨水多了对它有什么影响,我妈说:就没那么甜了,而且会长成ZAN ZAN(我妈的方言通常想不出合适字只好拼音代替,意思是裂口)石榴,即使味没减多少,品相差些,就卖不上好价。
一想起老妈,又不禁叹一声关山难渡,疫情生生就挡住了回家的路。小城挨着地铁的中心广场周围,石榴树花此时也该开了吧?
石榴留给我太多记忆。最深的莫过于,让我见证邻家一位姐姐,从平常生活中突然超拔显现的美。“石榴小姐”选拔赛,那是N年前小城的热闹事,用今天的话讲,是在选石榴的推广大使。家门口办,主办单位却是大西安。这意味着全城的美女都能来竞逐。很快我又听说,邻家姐姐也报名了。这让我们也多少有些小兴奋。我和她妹妹同班,做作业没少出入她家。平常见多的副作用是,再美也觉平常。直到那天,她一袭旗袍亮相,身姿窈窕,发丝轻挽,我瞬间就有了翻越剧《红楼梦》小人书时的即视感——原来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打扮,也是画里的人啊。只可惜,这样的美人最终还是落选。当时觉得是输在开口说话上,她背的很可能是赛前别人替她备好的稿子。现在想,差距更可能是在见世面的广薄。美作为一种实力,说到底,还得底气来撑。这一点,我反倒觉得石榴是个榜样。她走过远道,经风沐雨,开花时艳异,结果时,又千籽如一的清洌甜美。小林一茶在俳句中最爱感叹事物:尽了善,又尽了美。我觉得也应包括石榴。试想她哪一样没尽到善美的本分呢?
说到石榴籽,我更有话说。每年十月后,总有一箱箱石榴从故乡寄来,亲人朋友对我说,这可是石榴园里采摘的。其实我知道,他们说的采摘,是假果农之手。果农是谁,是小城转几道弯就能论上的熟人。熟能生暖,接到果农从采摘到寄运一水打理好的石榴,便体会到一层层心意。我自然也要与朋友分享。此季的餐厅,冷不丁也会拿他们购来的石榴做餐后甜品。这时我便对服务生说:麻烦您也把我这个给切下。管它是被视为名品的突尼斯石榴、云南的蒙自石榴,我都不担心它同台PK输掉,顶多是各美其美。蒙自石榴籽白透粉,看气质,倒是接近江南的审美。但要想体会来自远方丝路上的异域感,那还得看我这家门口的石榴。这两种应该是经由同一条丝路过来的吧,到底是何处分了岔,去了相望遥远的两地?
远方令人遥想,如同那部著名的诗意电影《石榴的颜色》(1969)。我几乎是从VCD一路看到B站的高清,但仍看得云里雾里。笼统意会,这是十八世纪亚美尼亚诗人的心灵与梦境。但,还是让我诚实地说吧,这部片子能让我记住的仍然是石榴,意象一:石榴。刀子。汁液成血般洇散。意象二,几排男人坐着吃石榴。
将石榴汁液与血建立起联系,这部电影是我看到的最初出处,但我对另一部片子更有所感——日本影片《影里》。松田龙平在其中演来去神秘的男人日浅。他先是主动接近班上的年轻人今野。一起喝酒、钓鱼。还一起分享石榴。看对方像个姑娘似的一颗一颗揪出来吃,他索性接过来大口咬一块做示范。开始都是日本电影式的日常。
诡异从日浅没有征兆地辞职开始,这之后他偶尔冒头请今野帮忙,但手头那份新工作更像带着瞒骗性质。3·11海啸后便踪影皆无。今野自此展开寻访,找到日浅的哥哥,就提到了石榴。问:你们家有石榴树吗?(这是在检测昔日友人平常聊天说话的真实性)他哥哥回:有过,但在母亲去世时,被父亲砍掉了。因为听人说石榴树不吉利。哥哥对此的解释是:“父亲那时候比现在的我还年轻一点,留下两个孩子,妻子却先走一步。不归罪于什么的话,不就完全没有寄托了吗?”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今野(也让观众)窥到了日浅的来路。
母亲离世,石榴树倒下,也许在童年的日浅心里,这是同一种意味,都属于那种“宏大事物的崩坏”。所以,和今野一起面对林中的倒木,他会平静地说:“苔藓喜欢长在死去的树木上面,然后再长出新芽。像这样周而复始。我们就站在尸体上面。”今野尝一口石榴,只会说“うまい”(好吃),而他则说,这里有“人間の味”。字幕组译成“人类的味道”,在我看来有些大。固然日语“人間”有“人”及“人类”之意,但联系上下文,这里译成“人”更合适,因为更及肉身。
没有了日浅陪伴的今野,在倒木边开始了他的新人生。恍惚间,神秘的日浅还站在树丛的暗影处抽着烟望他。此时的他是否更能回想起日浅曾做的提醒:“看人不要只看最光亮的部分,而要看他的内在,看他影子最暗的部分。”和今野说这番话时,他们都在夜晚的篝火边。火苗让日浅的面影明暗闪烁,某种神秘感,似乎也氤氲在那棵银幕上从未出现过的石榴树周围。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