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清心客:受伤的小鸟
作家联盟 2022-06-10 19:00

弟弟又在跟小鸟说话了。他说,鸟鸟,你好。“叽叽”,小鸟对他叫了几声。他说,鸟鸟,你来了,给小妹妹唱歌歌。小鸟又“喳喳”叫了两声。弟弟拍着手对小鸟说,你看,你看,妹妹手手和脚脚动了!

弟弟刚给小妹妹换了尿布,停了哭声。小鸟来了,她听到鸟叫声,竟也高兴地舞动起小手小脚。

弟弟现在的责任是看顾妹妹。他8岁,长得矮小,腿还有点瘸。他得过小儿麻痹症,不能上学,也很少到外面去。妈妈又生了个妹妹,我们多高兴啊。小妹妹才几个月,可妈妈要上班。妈妈在纺织厂工作,工人们都在“鼓足干净,力争上游”,工作十分繁忙。她不能误工。我也要上学,不能逃学。白天,只有弟弟在家看顾妹妹了。

每次上学我都是最晚去的,安顿好了妹妹,就往学校冲,可还常常迟到。一放学,我又都急急往家里赶,生怕弟弟弄不好妹妹。

弟弟特别喜欢这个小妹妹,白白的嫩嫩的,小脸脸小手手小脚脚,抱着她,捏着她的小手,刮刮她的小脸,就会“咯咯”地笑,绽露出两只深深的酒窝。哄哄她,给她唱唱歌,她会手舞足蹈,特别可爱。弟弟唯一的兴趣就是看顾妹妹,他对小妹妹可尽心了,会喂她喝水,喝米汤,会跟她说话,给她唱歌。可是小妹妹有时要哭,或许是饿了渴了惊了,弟弟烦恼。毕竟小小年纪,责任太大,孤寞无助。

不知何时起,一只小鸟,天天出现在我家的窗口。弟弟总要从米缸里抓些米粒,甚至将自己珍藏的瓜子粒,撒在窗台上。久而久之,这只鸟就认门了,就经常光顾我们家的窗台,弟弟也认准了这只鸟儿,把它视作为最好的朋友。

有时弟弟拍着妹妹,厌倦了,望着窗外,望着鸟儿自由地在天空中飞翔,不由得自言自语:“鸟儿鸟儿快来呀,鸟儿鸟儿快来呀,妹妹要听歌歌啦。”

有时鸟儿真的飞来了,它啄着窗台上的米粒,叽叽喳喳地叫着,弟弟开心地拍手,小妹妹也舞动了手脚。

那几天小妹妹老哭,弟弟老哄不怪,不知小妹妹是不舒服还是怎么回事,弟弟真苦恼着。弟弟就对着窗外念,“鸟儿,鸟儿快来吧!”可是那只小鸟始终没来。弟弟让我找找小鸟。我怎么找?而且我还不能告诉他那个惊人的秘密。

那天,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令男生兴奋的任务,就是停课打麻雀。男生哪个还不开心?有时我们不上课,就到操场上、大树旁,举着自己做的弹弓,等待着麻雀啄食、栖枝,我们悄悄走近,拉弓、瞄准,刷地一下射出去,麻雀扑地一下飞走。于是再伏击,再瞄准、射击。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作业没完成,老师批评时,我们心里却想着怎样改良我们的武器,怎样提高射击水平。

老师给我讲消灭麻雀的意义,麻雀对粮食丰收的影响,对大跃进的阻碍,对社会主义建设的危害。要我们那几天里,男生每天交3只麻雀,女生2只。我们个个都傻了眼,想,一天能打下一只麻雀就了不起了,何况3只。不过,老师说,那几天全上海人人都会参加,敲锣打鼓放鞭炮摇红布条,总之把麻雀从各个地方轰出来,让麻雀无处躲无处歇,让麻雀饿死累死,把麻雀打死毒死,那时,地上捡捡都能捡到。

我们每个同学都在忙着,准备打麻雀捕麻雀的工具。我要重做一个强劲些的弹弓,四处踅摸粗铁丝橡皮筋,弯折安装、测试、练习。破脸盆破钢精锅家里有,找跟棍就行。

那是暮春时分,天气不冷不热,阳光很好。爸爸妈妈都随他们自己的工厂到郊区消灭麻雀去了,我则到学校去等待号令。

8点钟,外面高音喇叭开始呼叫了。“消灭四害,消灭麻雀,开始战斗”,于是整个城市、乡村,鼓声锣声呼喊声四起,人人从屋里走出,挥舞着挂有红旗的竹杆,世界一片喧腾。顿时,可怜的麻雀惊得纷纷从树上房檐里电杆上和各个角落里飞起。

忽然,又有鞭炮连连响起,惊天动地。小妹妹被这轰鸣声惊醒,哇哇哇哭了起来。弟弟也惊了,战战兢兢去哄妹妹。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到外面去看看,但没法出去,她要哄妹妹。

好长时间,锣鼓声呼喊声一阵又一阵连续不断,鞭炮声穿插其间,世界真热闹。

妹妹哭个不停,弟弟怎么也哄不住,外面巨大的噪声再也没有停息,别说鸟儿惊恐,妹妹惊恐,弟弟也惊恐。

我和几个同学在外面四处寻找麻雀。那些在空中飞累的麻雀,总要找个鲜有人影的地方歇息一下的。我们就到房子的拐弯处偏僻处,总之人很少去或者过不去的地方找。我们像游击队员一样,寻找着“敌人”的踪迹,远比先前玩耍时专心认真。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么重大的任务,想着,想着,不禁哼起了我们少先队的队歌:“不怕艰,更不怕担子重”。

是我先发现桥洞下3只尚在喘息的麻雀。我们兴奋极了,几个人悄悄商量了一下,由我打左边第一个,向右轮下去,多余的人协助。此时仿佛深入了敌后,我们小心奕奕,慢慢逼近,到了有效距离,每人拉开弓,等我发令。“弹!”我轻喝一声,飕飕,几发“子弹”参差不齐地射出,鸟儿“扑扑”飞起。“咳”,有人拍了一下腿。

好像打到了一只,是我打的,但没有致命,受伤的麻雀还是一歪一歪地飞了。

家里。弟弟哄着妹妹,老也哄不乖,自己也急得哭了起来。平时常来我家看看弟弟妹妹的隔壁阿婆今天也没来,她也要坚守自己的岗位,也要拿着竹竿,见到想停在她家领地内的麻雀轰跑。

弟弟真是无助极了。这时,他见到那只小麻雀颤颤巍巍降落到窗台上。它“叽叽”轻轻地叫了两下。弟弟抬头看见了,就是那只常来的小鸟,弟弟几乎对它失去了希望。

妹妹突然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也停止了哭声,小眼睛巴眨巴眨不知往哪儿看。弟弟高兴坏了,对妹妹说,“鸟鸟来了!鸟鸟来了!"小妹妹似乎听得懂似的,手脚舞动了一下。

“小鸟小鸟,欢迎啊,给你吃东西”。弟弟喃喃地说,就去米缸抓些米,走到窗台。这次小鸟没飞走,弟弟就将米粒撒在它跟前。小鸟紧张地看看弟弟,又紧张地啄了两口。弟弟说,别怕,别怕,我们是好朋友。

弟弟仔细地看清了这只小鸟。原来它受了伤,腿上有血迹,是被什么击中的。弟弟轻轻地抚摸鸟儿柔柔的羽毛,它竟没飞走。弟弟找来一段纱布,把小鸟捧起,侧放在椅子垫上,为它受伤的腿轻轻地包扎。小鸟虽然有点惊恐,但还是任凭弟弟做好。然后弟弟找来大人摆放鞋的纸盒子,他将小鸟放在里面,又将他玩的瓶盖拿出,盛了点水放入。小鸟的窝,弟弟高兴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想给妹妹看看,可是妹妹不知道怎么看。

我一天的战绩不怎样,虽然手里拎了一只,不算是被我打死的。这只麻雀掉在马路上,飞不动了,我上前用弹弓打了一石子,它抖了抖身子,轻易地就擒了。说给同学听可能不太光彩。

回到家,外面的喧嚣停止了,世界像是在休息。母亲已回,小妹妹乖乖地让妈妈抱着,贪婪地喝着妈妈的奶。

弟弟在一旁不声不响,神色有点异样地看着我。他已经知道,外面人人都在消灭麻雀。

弟弟问我,为什么要消灭麻雀呀?它们没做什么坏事啊!我告诉他,麻雀是四害,像老鼠一样,专门偷吃农民伯伯种的粮食,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把我们老师说向他复述了一遍。弟弟说,它们多可爱呀,还会飞,还吃蚊子苍蝇,吃的粮食不都是人家掉下的吗?我说,反正它们是坏蛋,要消灭干净。弟弟撅着嘴不服气。

忽然,我听到床底下有“索罗索罗”的声音,问,什么东西?弟弟没回答。我望去,弟弟的床下有一只鞋盒在动,过去一看,是只受了伤的麻雀。

“麻雀”,我兴奋地要拿起来,想,可以凑个数了。弟弟跌冲冲过来,叫,不要碰,是我的。妈妈在一旁说,不要碰它,要弄死的。我说,麻雀是害虫,我要交给老师的。“不要不要”,弟弟马上哭了。他说,妹妹喜欢的,听到它叫就不哭了呢。不要拿走啊?妈妈说,别哭,不拿走不拿走。

我只好算了。今天没什么收获,反正还有两天呢,明天走远点,一定要打它几只。

第二天,八点整,高音喇叭又四处响起,鼓声锣声鞭炮声呼喊声更大更密。才缓过劲来的麻雀们又从各个角落里纷纷乱飞。只要它们在任何地方歇脚,那里就有人等候着,笤帚扑的,簸箕扣的,弹弓打的,甚至“乓乓”用枪击的。

总结了昨天失败的经验,又遵照专门前来学校“杀敌专家”的指导,我今天收获颇丰,不到半天,已射杀两只,捕获一只。听说有的同学比我还要多。

弟弟在家可忙坏了。妹妹一会醒,一会醒,甚是不安宁。只要鞭炮响,马上就哭。那只小鸟更是站在纸盒里一直悚悚发颤,盒里的米粒也不啄,弟弟还特意给它播的瓜籽也不吃,抚摸它,就想逃。“叽叽”,弟弟学着它的叫声,说,不要怕,待在这里,我保护你。他又捧起盒子,在妹妹面前扬扬,说,妹妹不哭,看鸟鸟看鸟鸟。妹妹哪懂?

弟弟真难!

又过去了一天。我已经交了4死麻雀,还差2只就完成任务了。然而听老师说,有的同学已经完成任务,有的女生也有交4只5只的。看来我竟落后了,还比不过女生,心里有些郁闷。

最后一天了。好像人人经过两天的战斗,战斗情绪层层高涨,战斗成果节节攀升。小小麻雀哪逃得过人类的手掌。它们经过这种所前所未有的轰围毒杀的遭遇,恐怕只能等死了。

最后一天,天空中活着的麻雀越来越少,城市农村,凡是麻雀可能出没的地方,或者各种可供麻雀栖息的地方,都已空空如也,倒是地上房顶上经常可以捡到它们小小的绒绒的可怜的尸骸。它们都是饿的渴的累的,飞不动了,掉下的。

这天,我改变了战略,爬到房顶寻,我总共爬了不下10栋房子的房顶,果不其然,那些残存一息的麻雀躲在一般人够不着的地方。我连射带捡,拢共收获11只,比前两天多了好多。我悄悄地算了一下,位居班级第二。

可是,平时人家称我为弹弓王,因为我最会做弹弓,打弹弓。各种模样的弹弓从来在我口袋里揣着。班里最调皮的人见到我,也会服三分的。现在屈居第二,总有点说不过去。

“消灭麻雀“运动其本已经结束,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小麻雀的踪影了!真是太不甘心。

突然我想到弟弟还藏了一只,应该让他拿出来上交。可是弟弟能说得通吗?

回到家里,我就跟弟弟说,把麻雀交给我吧,现在消灭麻雀是革命行动,你看爸爸妈妈都去打过麻雀了,你也立功了呀。弟弟一听,马上反对,不,它是我朋友,妹妹也喜欢它,妹妹听到他声音就不哭了。你不准动!

弟弟,你不懂,麻雀是四害,它要偷吃粮食,是我们的敌人,你不能保护它,让别人知道就麻烦了。我不是吓唬他。可弟弟犟了起来,说,它是好人,谁也不准动!

妈妈说话了,没关系的,弟弟不懂事,养着玩玩有什么关系,别管他了。

我见弟弟如此,也只好便罢。

可是我越想越觉得要把这只麻雀交上去,不只我要争个第一,消灭麻雀还是我们少先队员的任务。我虽然学习不怎么好,老是“中等”,但是我思想品德、劳动,当然还有体育总是“优”。我最听党的话,现在,党和毛主席发出号令要“消灭四害,消灭麻雀”,可我们家还藏了一只,那是什么行为?我想着,决定设法将这只麻雀交上去。

弟弟见麻雀暂时保住了,于是,更小心看护它。他给它喂食喂水,起先,小麻雀战战兢兢就是不敢吃喝,后来竟也吃上两口了。弟弟十分高兴,捧起盒子,对摇篮里的妹妹晃晃说,“鸟鸟吃饭饭了”。妹妹当然听不懂,但听到小鸟“吱吱”地叫,小手也舞了几下。她是高兴,外面没了吵闹声,人也舒服了。

第二天一早,弟弟还睡着,我就悄悄地起床。我见弟弟正熟睡着,见那盒子放在他的床边的凳子上。我蹑手蹑脚,十分小心地连盒子一起端到外面。将小鸟一把抓起,塞进我的衣兜里,然后将盒子又轻轻地放回弟弟床边。

我早饭也没吃,就走向学校。路上,我掏出那只麻雀,只见它已经非常虚弱,惊恐地望着我,似乎在向我求乞。我动动它,它只抖了抖身子。它现在豪无能力飞起逃走。我放心大胆地给它拆了纱布,见它细细的腿部灰色的羽毛上殷红点点。我突然觉得,这只麻雀似乎就是那天我射中的那只。

这只小鸟着实可怜,见它绒绒的羽毛,小小的、好看的流线型躯体,那么地温和,却行将死亡。我顿时生出了怜悯之心。可是它是四害啊,它要偷吃农民伯伯种的粮食,它破坏大跃进,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将它重新塞进口袋。

老师到了学校,我便将这只麻雀交了给了她。这样我和另一个同学保持一样多麻雀数量,都位居第一。我没负“弹弓王”的称号。

第二天是劳动节,全家都休息在家,我想应该高高兴兴过个光荣的节日。可是哪想弟弟开始发高烧了。其实他一直是为小鸟的丢失而不快。他哭着闹着,说是我把它拿走的。确实,那只受伤的小鸟是被我弄走的,但我又不敢承认,就只好哄弟弟,说是它自己逃走的,并说,让这只受伤的小鸟逃了更好,在家也养不活的。

弟弟说,你骗人,我会养好它的。我说,现在外面都在消灭麻雀,如果留着它,让人知道了就麻烦了,警察叔叔也会找你的。我吓唬他,说,你不信,问爸爸妈妈,是不是这样?妈妈在一旁说,弟弟,算了,消灭麻雀大家都在做,留着它也不好,又说,妈妈明天给你买个小鸟玩具。弟弟哭得更凶,连连说不要不要,妹妹喜欢小鸟。我们都要小鸟。他抬出了大家溺爱的小妹妹。

弟弟整整闹了一天,不吃也不喝,谁劝都不行,尤其对我更是愤恨。第二天劳动节,原本大家都可到公园去玩了,可是弟弟生了病。弟弟本来身体残疾,这下病了,更显严重,呼吸急速,高烧不退,甚至喃喃胡语。

这个劳动节,外面甭说有多热闹,红旗鲜花,哪儿都是,一片欢庆景象。麻雀被彻底消灭干净,农业将要大丰收,全国人民喜气洋洋,迎来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高潮。

那次消灭麻雀战果累累。仅我们这个城市,在全民努力奋战下,消灭麻雀50多万只,全国差不多捕杀了20亿只,从此我们的天空,再也见不到任何一只小小的麻雀了。那年农业获得了大丰收,大概全是因为没有了麻雀的祸害。

可是我们家就因为一只受伤的小麻雀,弟弟高烧,后来竟致脑瘫,久治不愈,没过几年死了。小妹妹,母亲只能寄养在乡下我外婆家。那几年闹饥荒,爸爸妈妈将我们节省下来的粮食和其他食品带到乡下,想让妹妹她们得到些营养,可那是杯水车薪。由于营养不良,妹妹长得矮小瘦弱,加之农村那年之后,各种虫害剧增,妹妹被蚊虫咬得满脸伤创,又抓破发炎,留下几处一直褪不掉的疤痕。她直到上学才回到上海。再见到妹妹,她已全没了小时候那种可爱的模样。妹妹见了我更是陌生,甚至不太喜欢。她喜欢农村的伙伴,尤其喜欢农村的小动物,小狗小猫小鸡小鸭小兔子小青蛙,更喜欢会唱歌的小鸟。

妹妹对她那个小哥哥没有丝毫印象,对那年那次消灭麻雀的运动毫不知晓。可我,始终像有个伤疤深深地长在心上,伴我终身。

作者简介:清心客,1958年正是上小学的时候,也是消灭麻雀的生力军。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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