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海飞(左)和原研哉一起工作
一常常亏本的选书师
意外接到“大师”邀请
选书师这个职业在中国还非常少见。刚开始储海飞跟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大家还以为他是推荐书的,甚至有人觉得他是做图书采购的。
2016年,储海飞在苏州阳澄湖边开了一个小书店。书店周边的环境很“天然”,用储海飞的话说,就是:“在书店周围,你能看到的基本就是鸡、鸭、狗、猫。”选择这个地方开书店,其实是因为刚开始没什么资金,储海飞刚好认识的一个建筑师朋友,免费给了他这个地方来做书店。
这个书店只有20多平方米。每一本书都是储海飞亲自挑选的,很多书都比较少见,只有两三本。储海飞也不做邮购,读者可以预约到书店看书、买书。“这种方式效率很低,好像有点傻,但是我很享受这种跟读者一对一交流的方式。因为我挑书还是比较用心的,希望可以亲自给读者讲解书籍。”储海飞有他自己的想法。
用这种方式,储海飞也确实渐渐交到不少朋友,也开始有人找储海飞帮忙挑书。他们会请储海飞一次帮忙挑几十本或上百本书,布置在餐厅或咖啡厅里。储海飞有个习惯:每次都会自己背着书去给他们陈列,有时候还会按空间的需要或书籍陈列的需要,打一些小书架、小书柜。这样一来,“有时候我结束工作后吃顿饭再打个车,回去发现居然亏本了……”储海飞笑道。
2017年春天,储海飞突然接到无印良品酒店打来的电话。无印良品酒店希望可以在酒店里做一个图书馆。当时接到电话,储海飞蛮惊讶:“因为我刚创业不久,只是开了个小书店,这么大的公司找我是为啥呢?”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们愿意做这样一个看似很‘慢’的东西——在酒店里给读者提供看书的地方,而且给了很多预算,对我来说还是很意外的。”
储海飞(右一)喜欢和读者交流
这个项目之后,原研哉亲自到场验收酒店的整体工作,其中也包括储海飞负责的图书区。储海飞记得:“当时他在前面背着手,我们就跟着他一层一层地看,有问题他就会指出来。但是到了我这个地方,他啥都没说,那时候我心里特别忐忑:完了,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过了一个月,储海飞又收到原研哉自己的公司——日本设计中心的委托,要他参与做一个建筑展览。
储海飞的感受是不言而喻的:“我人生看的第一本关于设计的书,就是原研哉的《设计中的设计》。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一转眼,我居然就站在偶像身边,还和他一起工作。”
这个项目完成之后,储海飞曾偷偷问起日本设计中心的同行,这个项目为什么会找自己参与?“他说,原研哉在参观无印良品酒店图书馆的时候,觉得我们做事情非常细致,没啥毛病,就找我们了,就这么简单。但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鼓励——原来真的有‘帮人挑书’这样的工作需求,而且会被人认可。”
于是,储海飞就做了一间选书公司——本册选书。储海飞说,“选书的魅力就在于,你不知道下一次会收到什么有趣的委托、选的书会用在什么样的空间。”
双塔社区即将被拆的报刊亭
只有100户人的小岛
放飞了选书师的梦想
苏州太湖上的一个岛屿,叫漫山岛。它是苏州最后一个未开发的岛屿。岛上总共剩下不到100个住户,大部分都是独居老人,平均年龄在65岁以上。
一登岛就能看到一个废弃的小学,最后一批小学生在几年前就已经去岛外上学了。
储海飞的本册选书接到一个项目,要把这里改造成一个图书馆。
刚开始甲方希望这里能做跟乡村振兴、非遗手工艺相关的东西。但储海飞和小伙伴们从地方志和一些侧面了解到,当地并没有相关的文化。而让储海飞印象深刻的是:“刚一登岛,还没看到人,就听到了好多鸟叫声。这在城市里是完全感受不到的。”他从地方志里也了解到,当地的鸟类非常丰富,每年从这里迁徙的鸟大概有200多种,长期生活在岛上的鸟达到了80多种。于是,储海飞提出的方案是:做一个跟鸟类有关的图书馆。
漫山岛承载了储海飞的小梦想
漫山岛要坐三四十分钟的船才能到。储海飞记得,和小伙伴们运书上岛的时候,鸟就跟着他们的船一路飞。
在这个图书馆项目里,储海飞挑选的一款书,内容是关于一个海外艺术家做的艺术项目。这位艺术家在野外的一个木桩子后面架了一台摄像机,全年无休地拍摄从这里飞过的鸟类,记录它们最自然的状态。
另一本书是储海飞在英国旅行时,逛一家二手书店时发现的。当时他捧起书来一看,发现书里全是作者拍摄的小鸟后脑勺。“我被迷住了,一直盯着看,越看越魔性,鸟的后脑勺就像人一样。这种角度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于是我就把它买了回来,没想到这次用上了。”
还有一本书叫《动物集》,是一位墨西哥作家描绘的各种各样的动物。“但其实这本书主要想表现对人的看法,有讽刺,也有有趣的观点。在陈列的时候,我把这本书跟那本鸟的后脑勺放在一块,希望读者看到这两本书能够产生一些微妙的感觉。”
还有一本名叫《动物动物动起来:在极地》,让小朋友很喜欢,因为在翻动它的时候,书中的企鹅会动起来,像是蠢蠢地向你走来一样。
除了关于鸟类的书籍,储海飞还找了好多鸟类标本,来配合图书馆的主题。不仅如此,储海飞说:“图书馆其实只是我们第一阶段的计划,我们希望它在未来成为人们来到这儿的第一个窗口。之后还可以在户外做鸟类摄影展,还可以和鸟类学家与爱好者一起做鸟类探索营……”
项目完成,离开岛屿的时候,储海飞才从航拍的图片里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个岛长得就很像一只鸟,“也许命中注定它就是一个鸟之岛吧。”
储海飞坦言,自己其实一直有个乌托邦式的想象:如果在一个孤独空旷的岛屿上有一座图书馆,那该多么幸福。没想到居然真的实现了。
报刊亭被改造成小书店
乐园里等小火车时
孩子遇见“书站”
储海飞还接到过另一个很意外的委托。江苏人可能都知道苏州乐园,而作为从小在江苏长大的储诲飞,自己小时候也会去那里玩。“这个委托找到我时,老的苏州乐园已经拆掉了,新乐园想加入一些与文化相关的体验。于是他们找到我们,希望做一个阅读空间。”
游乐场里面那么吵,怎么看书啊?为了找合适的地方,储海飞和小伙伴们去乐园里的各种地方察看,包括餐厅、小卖部,甚至连公共厕所都去看了。
最后,他们的目光锁定在园中的一个火车站。游人从这里乘坐小火车,可以去园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最终再回到这里。“每15分钟一班车,排队等车的时候,大人跟孩子就可以一块儿阅读。”储海飞他们想到了一个小创意:“叫‘书站Book Station’,把每一本书都想象成一个站台。”
于是,他们选了很多好玩的游戏书、拼字书、立体书,通过分类陈列,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站台”,比如熊猫站、魔法站……“比如《小王子》的立体书就叫做B612星球站,小王子就居住在这个星球上。”储海飞开心地说:“这个项目虽然是我们目前做过的最小的项目,但我个人很喜欢。它让大家很意外:没想到在游乐园里面的小火车站还可以看书。”
选书师的“魔法”
在公共空间改变“关系”
除了挑选书籍,选书师有时候也会参与优化公共图书馆阅读空间的工作。
良渚文化艺术中心图书馆,是安藤忠雄设计的。储海飞接到的任务是给图书馆内部做一个更新改造。
“首先我们发现,很多阅读座椅都是围绕着书架摆放的,找书的人在书架前走来走去,就会影响到正在看书的人,阅读体验很不好。”储海飞于是和小伙伴们重新规划了一下,把桌椅搬到了二楼,将二楼变成一个沉浸式的阅读空间,一楼就变成通彻、干净的状态,人们可以自由地挑选书籍。
这个图书馆开放到晚上九点钟,以前只有天花板上有灯,傍晚之后桌面的阅读光线就严重不足。储海飞他们在新方案中给桌面增设了阅读灯光。
“我们还发现馆内5万册书的分类没章法,就花了好几天全部过了一遍,把旧书和不好的书剔除,又增加了一万多册新书。”储海飞和小伙伴们一起,为了把这些书都陈列在读者可以轻松取阅的位置,干脆重新编排了整个图书馆的空间和书架。
在储海飞看来,近几年中国流行评选“最美书店”“最美图书馆”,但很多时候大家好像是在评选“最美建筑”,很少关注读者和书。“我觉得图书馆或书店并不是规模大或者建筑好看才行,内容更加重要。”
储海飞每次去东京,都会去银座的森冈书店,“它只有10平方米大小,一周只卖一款书。”
比如有本书叫《东京影绘》,它用摄影和影绘的方式,记录了19个不同国家和地方的人在东京的真实生活。书店老板在陈列这本书的同时,也用影绘的方式举办了展览。影绘很像皮影戏,先制作雕版,雕刻成人的形状,然后打上灯光,影像就会照射在墙面上。
储海飞说:“这是目前我见过的,把一本书的魅力展现得最丰富的形式。现在国内书店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好现象,但很多都是大型连锁商业书店。它们非常全面,但我也希望可以有更多这样的小书店、小空间,来展现不同书的魅力。”
由此,储海飞开始更多地关注公共图书馆领域。“根据《2019全球竞争力报告》,德国每百万人拥有的图书馆数量是76.1个,美国是27.7个,而中国仅为2.3个。我在想,差距为什么这么大?”以前,储海飞对图书馆的认知,主要也是身边那种大型公共图书馆。但他的日本选书师朋友幅允孝,却带给他不同的启发。
幅允孝在日本做过医院和养老院的图书馆。他去养老院调研,会问工作人员平时有什么人来看老人。他了解到,大部分来的都是老人的子女,有时候会带孙子孙女来。但是小孩没事可干会到处跑,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无法静下来和老人家相处,通常很快就走了,跟老人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
幅允孝于是想到用绘本这种方式,给孩子和老人更多共处的机会。小孩子特别喜欢绘本,而老人跟孩子一起看书的时候,精神状态也变得不一样了,脸上会露出更多的微笑。
幅允孝的故事也让储海飞意识到,书籍有时候可以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微妙的变化。而且,图书馆是多元的。不光是大型公共图书馆,在医院、养老院、动物园、银行、美容院里都可以有图书馆。
甚至街区。
双塔的菜摊上也可以买书
选书师最喜欢的作品
在菜市场门口
储海飞作为选书师,就跟街区产生了互动。
疫情前,储海飞受苏州当地政府邀请,参与了一个城市旧改项目。这个街区叫双塔。
去双塔调研的时候,储海飞他们发现了数不清的老铺子,有钥匙铺、裁缝铺、羊肉店等。很多苏州知名的小吃在这里都能找到。有个王氏林记烧饼店,储海飞对它印象很深刻:“我自己叫他们家外卖好多年,没想到这家店就藏在这个社区里面。”
在储海飞他们的眼里,双塔这个社区自成生态,非常有烟火气息:羊肉店会在他们隔壁买面来做羊肉面,果汁店也在隔壁买水果,小餐馆直接就在附近卤菜店里买卤水。
社区里有个十字路口,路边有个菜市场,菜市场大门口有幼儿园和小学,西门有个报刊亭……储海飞在这里走了很久,发现社区里唯一和阅读有关联的就是这个报刊亭。
但是当时这个报刊亭马上就要停运了,然后会被拆除。储海飞听说这个消息后特别惋惜:“在我小时候生活的小城市,社区里就有报刊亭和老书铺。那个时候只要花几毛钱,就能跟邻里的小伙伴看一整个下午的书。但是现在这种景象很少出现了。我的一个朋友说,他每次带孩子看书都只能去大商场,看书之后可能在商场里面吃饭,再去超市买东西。我却不希望我们的孩子是这样子在商场里长大。”
为什么不可以把阅读重新带回人们生活的街区?
于是,储海飞他们在报刊亭的旧址上,做了一个小书店,刚好对着菜市场的大门口。这个小书店是报刊亭的一种延续,甚至是重生。
书店只有15平方米,储海飞戏称它是“最小书店”,“其实最开始我们想把它做得更小,但申请出版物经营许可证的时候,出版局告诉我们最小面积只能是15平方米。”储海飞说。
跟原来的报刊亭不一样的是,在储海飞他们新做的这个小书店,24小时随时可以进来,在里面看书、自习,哪怕躲个雨都行。它现在不仅仅是个书店,更像这个社区的一个公共空间。
储海飞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小书店刚开门的时候,有一位老爷爷探着脑袋问这是什么地方?听说是书店,他就问,为什么书这么少?
确实,这个书店虽小,但真要塞一两千本书是可以塞得下的,但储海飞坚持认为:“书真的不在于多少。精挑细选的书放在这个空间里,大家用有限的时间去看,其实体验会更好。用土话讲就是‘少就是多’。”
社区的保安下了班也来看书休息
小孩子喜欢来“搓”书
“搓”完再去把玩蔬菜
在这个小书店,储海飞他们还做了一场展览,叫“可以吃的书”。在展览中,他们设计了一些小图标,有茶、西红柿,还有火锅,每种图标下面,都是和这些形象相关的书。人们可以来书店看一本关于火锅的书,然后跑到旁边的菜市场买菜,回家就做一顿火锅。
有一本书叫《来,闻闻大自然的味道》,这是书店最受欢迎的一本书。它是用无害的大豆油墨印刷的,你用手去搓书页的时候,它会散发食物的气味,比如洋葱、八角、桂皮等。小孩喜欢坐在地上,抱着书拼命地搓,然后还会跑到菜市场去把玩那些水果蔬菜。
“我觉得书籍不应该只在商场或者连锁书店里才能看得到,它也应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具有烟火气息的社区里,人们可以随时捧起书籍阅读。”储海飞说。
在这个小书店,社区的保安大爷有时候下班后会过来看书;父亲带孩子一起在这里看书的概率比母亲大,因为常常是妈妈去买菜,爸爸在这儿看孩子。
后来,储海飞开始思考走出在书店里封闭式卖书看书的模式,希望把阅读带到社区,跟社区产生更多的交流和互动。
于是,他们开始在社区的面包店、咖啡店里放书。“比如我们在咖啡馆里放了一本《人情咖啡店》。为什么选这本书呢?因为它讲的是社区里以咖啡馆为纽带发生的温暖故事。老社区里咖啡馆很少,因为咖啡往往是年轻人喝的东西。而在我们这个社区,老人还真会去买咖啡。他们嘬一口会觉得很苦,但是你会看到年轻人跟老人一起边喝咖啡边交流,就产生了很多故事。”储海飞说。
社区里还有一个钥匙铺。储海飞他们在那里摆了关于消失的行当和老手艺的书,人们在配钥匙的同时就可以翻看。
储海飞也跟菜市场的摊主合作,比如在蔬菜旁边放跟肉有关的书,或者教做菜的书,这些书也是可以买的。
现在,在这个社区的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书。储海飞更是感受到,选书师不仅仅只是挑书,也可以用书籍为整个街区带来更多有温度的故事和文化体验。这个项目,也是目前为止储海飞自己最喜欢的。他甚至把工作室也搬到了这个地方。
“冊”字,在储海飞心中意味着很多:“它看着像一个小书架,大家可以把它想象成是立体的,就像一个建筑空间,中间有个房梁。而当你去俯瞰它的时候,它就成了我们生活的城市、街道和社区。选书师的工作,其实都藏在这个字里面。”
文并供图/@一席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