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支虎?我多少年不研究这个了,你们要是想写东北虎我还能帮上一点。”冯利民这样回复《北京青年报》,他顿了顿深吸口气慢慢说,“印支虎后来再也没有找到,再也没有找到。”
15年前,冯利民在北京师范大学师从张立教授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在西双版纳拍摄到了我国第一张野生印支虎活体照片。那时的他踌躇满志,在接受采访时还难掩发现虎踪的激动,自己在拿到照片时“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印支虎,活的,野生的!”他的博士课题即是野生印支虎,在谈到未来时,他脱口而出:“毕业后,就是继续研究印支虎等野生老虎”。
15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是北京师范大学虎豹研究团队野外工作负责人,成为虎类研究的权威,与团队共同努力建立起世界上最大的野生动物实时监测系统。但再次提及印支虎,回忆起十余年前西双版纳雨林的惊鸿一瞥,却只能无奈叹息“能有的研究也就是十多年前那些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印支虎,不思量,亦难忘。
最后一次有据可查的直面印支虎
2002年广西宁明县桐棉乡。
刚刚给学生上完课的小学教师黄俊生独自走在回家路上,抬眼便望见一群人奔下山,尖叫声叫嚷声翻涌而来。
发现慌慌张张跑下山的竟是自己熟悉的村民,黄俊生连忙询问状况。有的人扭头看了一眼又向前跑去,有的人体力不支大口喘着粗气放慢步伐,最后终于有确定自己安全的村民带着后怕与兴奋,将原委告诉了黄俊生。
这三十多个村民上山采树脂时,忽听到巨大的咆哮声,离自己不过百米,声源处正是一只上蹿下跳的大老虎。黑黄相间、体型庞大的老虎吓得山上吃草的牛群四处奔散,落荒而逃,也逼得村民连忙躲到大树上。直到老虎离去,村民才一路狂奔下山。
广西是难得的“一山能容二虎”之地,印支虎与华南虎均曾于此现身。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此处曾是印支虎安居的沃土。黄俊生告诉《北京青年报》,在自己小时候也曾见过老虎,村民与虎狭路相逢的例子彼时并不少见。就在黄俊生同村村民遇到老虎前不久,野生动物专家莫运明刚刚在十万大山考察发现印支虎足印,而此次遇虎地点恰恰在十万大山边缘。分析后,他认为村民发现的老虎正是野生印支虎。
此次,是近些年来印支虎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万兽之王的凛凛威风。
最后一张野外拍摄的印支虎照片
2006年西双版纳尚勇子保护区热带雨林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西双版纳存在印支虎的消息让北京师范大学张立教授与其团队无比兴奋。调查小组移师西双版纳,希望能拍摄到传说中的珍贵“大猫”。
彼时的热带雨林气候潮湿闷热,头顶上悬着枝条,缠在树上分不清是藤蔓还是蛇形。不经意便从头顶树叶坠下的蜘蛛、稍不留神就在手背咬起一排细细红包的蚊子,还有咬人的蚂蚁、蚂蟥......进雨林之前,团队成员往身上搽了一些防止蚊虫叮咬的药水,但依旧尝了不少苦头。
“在雨林里,衣裤鞋袜总是湿的,分不清是雨水、河水,还是露水、汗水。不换衣不洗澡,一待就是几天。”冯利民教授回忆起当年的雨林拍摄,当时团队对于印支虎的考察主要以搜寻粪便、足印为主,根据虎踪架设红外线感性相机捕捉其身影。
2007年5月初,冯利民与研究人员、巡护人员在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内的尚勇子保护区巡山,夜晚就在山中安营扎寨,巡护员忽然在距营地几百米处发现了老虎足印。冯利民便在足印附近的树干上安置红外线感应相机,相机对准足印旁的小溪,他想老虎可能还会回此处饮水。
接下来的几天,冯利民的心情在紧张与期待中反复,直到一张黄黑条纹的猫科动物图片清晰地映入眼中。他先是怔愣,而后再三盯着这张照片确认,一颗心激动地快要蹦出来。他夺门而出将消息告诉导师张立教授,照片迅速传递给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云南省林业厅,传递给千千万万虎迷。
一时之间印支虎成了我国野生动物科学研究的一大荣耀。
那时的虎迷们都以为这是我国印支虎研究的开始,称其为“中国第一张活体野生印支虎照片”。却未想到十余年转瞬即逝,这张照片的称呼渐渐成为了“唯一”与“最后一张”。
最后一具死于非命的印支虎尸骸
2009年2月,两个抓石蚌的村民悄悄来到西双版纳尚勇子自然保护区。
勐纳县曼纳伞村村民康万年和邻居高祖桥走了11公里山路,进入了保护区的核心区域。除了带着捕获石蚌的工具外,康万年还用布包了一杆被拆卸开的单管猎枪,在进山后立刻组装。
两人带着大半袋石蚌正欲返回时,河对面突然传来一声低吼,一双发光的眼睛在暗处晃动。常年捕猎的康万年下意识扣动了猎枪的扳机,躲在草丛里的动物伴着枪声嚎叫着蹿出草丛,顺着河岸跑了30米后再没了动静。
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两人相顾无言抽了根烟压压惊后才敢上前查看。入目的竟是一只颈部中枪死亡的老虎,温热的鲜血从伤口顺着河滩往下流淌。两位村民不敢声张,悄悄回到了村里。
第二天上午10点,康万年、高祖桥、连同妻子邻居共同带着刀,背着砧板、背篓上山寻找昨日被打死的老虎。虎肉和虎骨被村民分装在5个筐里,虎皮和内脏则就地挖坑掩埋在河滩边上。
回到村里以后,村民们架起5口大铁锅,全村老少洋溢在分食虎肉的刺激与兴奋中。有的村民想要滋补大快朵颐,有的嫌不好吃将虎肉喂狗喂猪,整整一天,这只老虎的肉终于被村民们解决了。
后来不久,康万年猎杀老虎一案案发。2009年12月21日,康万年等人被一审判决。康万年由于猎杀珍稀动物,非法持有枪支等数罪并罚获刑12年,罚金10万元,赔偿经济损失48万元;高祖桥因掩饰、隐瞒犯罪被判4年,判处罚金2万元,杨建明等参与分吃、售卖虎肉、虎骨的人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4年,判处罚金1万元。
康万年的辩护律师傅启斌谈起这件在舆论愤怒的声讨中代理的猎杀老虎案时,他只笑笑说,“这是法律援助,我不能拒绝,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这些年来,傅启斌律师不止代理了这一件人与野生动物冲突的案件。康万年的亲属曾被大象踩死,其父亲被黑熊抓伤,但却只在大象踩死人的问题上获得了600元的补偿。一审判决康万年累计赔偿58万元,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赔付能力,也违背了审理刑事附带民事案件的酌情赔偿原则,他认为此处有上诉空间。面对“打虎英雄”与“戕害国宝”的争论,傅律师犹豫再三,最终说到“每个案子背后都是复杂的,律师的正义在于为当事人争取”。
康万年今已刑满释放,重新回到村中务农,只是当人提起老虎时他会下意识紧张,村里人也默契地对虎三缄其口。
最后一只仅有踪迹的“隐身”印支虎
2007年冯利民教授拍摄的印支虎照片与康万年杀虎地点一致,“中国最后一只印支虎”被枪杀吃掉的说法不胫而走。
时任尚勇子自然保护区管理所所长王利繁认为,多年的痕迹追踪确定,尚勇子自然保护区内至少有两只印支虎存在。冯利民博士也坚称“云南印支虎不可能就此灭绝”,但专家们的说法却并不能让虎迷们信服。
2009年6月距离大臭水村几十公里外的大广乡办厂村村民寻牛事件,为最后一只印支虎的争论带来转机。
村民李文春20头牛中的一头3岁母牛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将近一万块的牛对村民来说不是小数目。于是李文春一大早约上董家明、胡正才几个朋友,七人带着护身刀具上山搜寻。沿着经常放牛的山中来回寻找,却在山路旁的草丛中发现一堆白骨。牛头骨旁赫然就是李文春亲手为自家牛系上的铃铛。
“牛是不是被老虎吃了?”巡护队队员来到现场勘探,却因足迹已经模糊,雨水冲刷掉气味而不能确定,初步认定为印支虎。
本以为又是白忙一场,孰料峰回路转,8月4日巡护队员竟在密林深处发现了圆圆地印在潮湿泥土上的新鲜脚印。大家立即给脚印做石膏拓片,经过专家分析,确定为一只成年印支虎。此时,压在众多虎迷心上的一块巨石卸下,西双版纳还有印支虎。
但新的迷茫与空虚又浮上心头,印支虎到底在哪里啊?
2012年云南芒市,来自云南8个自然保护区的40多名调查员齐聚于此为大规模的“搜虎”接受培训。
在“云南省印支虎调查暨猫科动物保护与监测技术培训班”中,北京林业大学野生动物专家向他们讲授了野生动物调查监测技术、社会调查数据搜集、红外照相机使用方法等内容。这一年,在国家林业局和云南省林业厅自然保护处的支持和推动下,北京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研究所与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签订合作协议,双方将在印支虎种群及栖息地监测和调查方面开展紧密合作。
由北京林业大学的时坤教授带队开展“中国印支虎种群栖息地调查”,针对西双版纳、南滚河自然保护区等印支虎分布热点地区,以及黄连山、铜壁关、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等印支虎的历史分布区进行调查。众人希望能够通过此次调查确定印支虎的数量、主要分布地点、利用哪些基地、食物链是否完整、受人类活动影响如何等情况。希望根据印支虎分布、活动规律及生活习性,对未来西双版纳区域印支虎保护管理提供科学的决策依据。
培训班之后,各个自然保护区的调查监测相继启动。“搜虎队”百般努力与尝试下,终于发现了惊喜。班老新寨那荣山一带主持布设的红外线照相机拍摄到了金钱豹,这是云南南滚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首次在野外拍摄到的第一张金钱豹照片。
如今的保护区,禁枪禁猎力度不断加大,各个子保护区内每天都有巡护员、森林公安进行着保护野生动物的工作。当地也积极探索各种途径减少野生动物造成的危害:采取主动防范工程;扶持受野生动物侵害较重的村寨发展种植业;向农户提供补助资金;开展野生动物栖息地的改造,通过资金扶持帮助群众发展清洁能源建设减少群众因烧柴需要而对野生动物栖息地的破坏,还推广野生动物公众责任保险,村民从保险中得到的补偿逐年增加,保护野生动物的积极性也随之增强。尽可能不让“康万年”事件重演。
跨境保护不断推进、基础设施不断加强,绿色生态安全屏障为栖息于这一区域的野生动物提供了安全的迁徙走廊。
寻找印支虎,就好像寻亲家庭在寻找走失的孩子,即便周围有人说“他(它)已经不在了”,但仍然会热切盼望着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只是印支虎却销声匿迹,始终没有回来。
实习生 刘曌元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编辑/叶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