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
科举制度从隋朝初创到明清鼎盛,前后经历一千二百余年,“状元文化”自古的魅力亦延续到今日中国。
近日,中国画报出版社推出由明史学者章宪法先生撰写的《文状元:一个从学子到宰相的人生奋斗历程》和由知名学者张全海博士撰著的《武状元:一个从庶民到将军的人才培养工程》,通过详实的文献考证、妙趣横生的历史讲述,搭配以500余幅珍稀古籍版画,深刻挖掘古代中国普通人如何通过个人努力实现阶层跃迁。锁线精装的两本书封面大红摆在一起,营造出“中状元”的喜庆之感。内封深具皇家气度的“文魁”和“武魁”也展现了设计师的匠心。
古代科举制度的研究里,武举制度研究一直是冷门。
《武状元》以清康熙朝武状元曹曰玮为主线,从“将帅之姿者”的唐朝开始,于武状元定有“射两石弓,马射九斗”的“绝伦”武功的清朝结束,讲述了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武状元封侯建功的故事。全书分为四章,讲述了武举制度的形成历程、武科考试过程、武状元的仕途生涯,以及武状元必备的文韬武略技能。
《武状元》作者张全海的研究,是耐得住寂寞的格物致知。作者既是传统武术的亲身习练者,又是中华武术文化的长期研究者。对张全海来说,《武状元》的写作并不是纯粹的书斋式研究,这本书既包含了作者20多年田野调查的实践经验,又承载了他严谨的科班学术训练。
讲科举往往是枯燥乏味的,讲武术更是容易坠入云雾,而《武状元》把这些融入到传承有序的文献与人物故事中,让读者从历史脉络中体味优秀中华传统文化。
《武状元:一个从庶民到将军的人才培养工程》出版之际,作者张全海博士接受了我们的访问。武举制度是怎样的?与文艺作品里展现有何不同?延续了20年的研究中他有哪些新发现,又经历了哪些感慨万千的时刻?细听作者为我们讲述。
武状元非一介武夫,还要“兼通经史”
问:在《武状元》这本书中,您提出,历史上武科科举是一个巨大的人才培养工程,武状元就是这个人才培养工程的产物,可否为我们大略讲讲这方面的情况?
张全海:武状元不是从来就有的。人类从斩木为兵的自发行为,到通过武科考试选出武状元的制度自觉,是一个漫长的文明演进过程,更是一个跨越千年的人才培养工程。
中国尚武精神虽然源远流长,先秦以射艺选拔官员,国家崇尚武艺,孔子教弟子骑马射箭;民间私学蔚起,秦有白起,汉有韩信,英雄多自草莽。历经千年酝酿,至唐武后时期才设立武科、兴办武学,以国家制度形式保障武举人才的培养。宋仁宗天圣八年,也就是公元1030年,中国才正式诞生了第一位武状元。
但宋太祖赵匡胤玩了一把“杯酒释兵权”之后,中国历史便跌入了“重文抑武”之河,武人功劳再大,职衔再高,也要受文官的节制。在文人面前,武人总要“低人一等”,二品的文官完全可以节制一品的武官。
又所谓“穷文富武”,家里再穷,只要弄几本四书五经、时艺攻略,就可以走上文科科举之路。然而武举的装备就没那么简单了,弓、刀、石、马、箭,不亚于现在要配备一辆豪华悍马车、一把AK-47步枪,还有更多的其他装备,然而这只是装备。练武是个极耗体力的活,营养跟不上肯定是不行的,你看现代运动员吃的营养餐就知道是什么条件了。古代没有那么多牛奶,起码豆浆要保证供应吧?所以说,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是很难走武举之路的。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习武无疑是一项巨大的人才培养工程。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看似轻松的科举诗谚,然而真实的登科之路是不可能这样轻松的。从一介童蒙经过层层筛选闯关,最终登堂入室,接受皇帝殿试钦点,就是一条“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艰难道路。而又要从“独木桥”闯过来的举子当中选出头名状元,那恐怕就只能用“走钢丝”来形容了。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三年才培养出一个状元来,这是多么小的概率,其难度绝对要比现在的“高考状元”大很多。
武状元要有强健的体魄,这是毫无疑问的首要条件,能搬起二三百斤的巨石,挥舞百余斤的大刀,拉开十余力的硬弓,绝非普通体质的人能做到的。要有矫健的身手,能上马骑射,百步穿杨,没有超人的禀赋也是很难做到的。而且武状元往往并非一介武夫,还要“兼通经史”,除了要在外场武技上独占鳌头外,在内场考试上也要有出色的文章。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武场上比试,有各种指标参数可依,但在文场上则没有非常直观的数据分高低,往往跟判卷人的喜好相关。如果碰上对脾气的考官,则能幸运胜出,尤其是碰到喜欢文才的皇帝,则可能会加大文场考试的权重。
“文武双全”往往是成为武状元的必备素质,所以武状元的培养也是一个自我修炼、综合培养的巨大工程。
武科考试并无二人直接对抗环节
问:很多读者对武举的科目也很好奇,大部分读者都是通过古代小说戏曲对武科有印象。文艺作品中和历史上的真实的武科科举内容差别大吗?
张全海:普通老百姓接触科举知识,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文艺作品,包括戏曲小说、影视等,比如说戏曲《女驸马》、小说《儒林外史》,这些作品里面涉及的内容与真正的文科科举程序相差不是很远。但对于武举来说,就相差万里了。比如说小说《岳飞传》里面有一个情节,说的是岳飞进京赶考争夺武状元,他的对手是小梁王柴桂。经过文场和射箭比试之后,接着是马背上持兵器对抗,为了一决雌雄,双方在教场上立下生死文书,结果柴桂被岳飞当场刺死。
实际上武科考试并无二人直接对抗的环节,也不会有拳脚功夫对打、单人表演拳脚功夫的环节。仅限于弓刀石和马步射等个人单项节目,“弓”就是开弓拉弓;“刀”就是舞刀,就是要把100斤左右大刀在头顶上耍起来;“石”就是掇石头,要将二三百斤的石头端起来,离地一尺才算合格。这三项主要是对武生的力量进行考核。最难的应该是射箭的环节。在冷兵器时代,弓箭是远距离杀伤武器,历来在军事中受到高度的重视。我们的一些成语如“纪昌学射”“百步穿杨”“李广射石”等都讲的是跟射箭有关的故事。科举考试中的步射箭和马上射箭都要求有高超的技艺。
问:您曾说武举研究是冷门绝学,过去在出版的市场上,确实很少见到有关于武状元这方面的一些记录和资料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
张全海:文状元的史料之多,我们能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但武状元研究难度确实很高。主要是因为这个方面的史料留下来很少,可以说极少有哪个武状元能留下较为完整的史料,甚至很多武状元只留下了一个姓名,别的情况一无所知。比如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武状元叫张建侯,我们至今不知道他籍贯是哪里,字号是什么,生卒年月一概不知。再比如明代第一个武状元王来聘,人们对他的字号籍贯等问题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种情况对文状元的研究者来说可能是不可思议的。
问:您通过二十多年的研究、田野调查,积累了大量关于武科科举的材料,真的很不容易。这本书的一个重要的线索,是清康熙朝武状元曹曰玮,您以曹曰玮的故事讲解了从一名武童经过一步步进阶考试,最终在殿试环节考中状元的整个过程。为什么以他的经历作为线索进行介绍?您是如何发现这位武状元的?
张全海:这和我的个人经历有一点关系,1995年我读大学期间,开始跟我的老师习武,当时练的是心意六合拳,这个拳跟形意拳是一个体系的。因为练拳的人往往对谱系很感兴趣,对自己的宗师背景也感兴趣,当时我看到一些文献、拳谱,里面讲到曹曰玮,也就是这本书的主人公,是这个拳的第二代传人。于是我开始注意到曹曰玮。而且曹曰玮本人是安徽人,离我的老家就一江之隔,我在江北,他在江南,各种机缘,让我对他的个人生平有了兴趣,就开始了研究。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是文武双全
问:看到一些关于您调研过程的资料,这个过程很漫长,也是日积月累的过程。
张全海:是的。武术历史上的人物很少有人留下系统的材料,所以内容的搜集是很缓慢的。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开始接触这些材料,后来陆陆续续搜集,慢慢地就写一些文章。大学毕业之后我在老家工作了几年,后来还是想走出来,就考研到了中国人民大学,到北京之后,也没有中断研究。
问:2000年前后,也是互联网开始普及的时期。网络给您的研究提供了更多信息吗?
张全海:是的。起初没有网络的时代,武术界交流并不方便,原来的《武魂》杂志有个“武魂之友”栏目现在不一定看得到了,那时候是通过在期刊上面登个人信息,彼此写信的方式交流。2000年前后,互联网开始流行了。网上的BBS、论坛开始普及,后来有了QQ,全国各地的人都可以通过QQ交流,因此能获得的材料也在增多。
我在读研期间专门去过一趟曹曰玮的老家,采集了第一手的材料,包括关于他的家谱的信息、他的坟墓和一些传说等等。那时候还没有数码相机,也没有录音笔,我买了小卡带采访录音机,带了一个胶片相机和当时“橡果国际”的一个微型电子摄像设备就去了,就是在这样比较艰苦的条件下一点一点地采集。而且,因为我的研究方向是档案学,有机会比较早地接触到文献数据库,当时也有了网络化的学术搜索引擎,也能搜索到一些素材。比如曹曰玮过去在好几个地方当过武官,通过文献数据库查地方志一类的内容,慢慢挖掘梳理,就把这些资料逐步积累起来了。
问:书中您提到,这位武状元曹曰玮和《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有亲戚关系。
张全海:康熙三十三年(1694)底,曹曰玮高中武状元之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立即写信将此喜讯告诉了山西朴学大师阎若璩(1636—1704),阎若璩回赠了一首贺诗:“又得泥金信,风流第一人。沙平新赐马,地近早攀鳞。伊陟仍传户,延年但逊身。古来饶盛事,未若此殊伦。”在“风流第一人”句下有“谓阿咸状元”注文,这个“阿咸状元”就是曹曰玮。
朱南铣先生在《关于脂砚斋的真姓名》一文中有言:“……曹寅把一个入顺天籍的安徽贵池人曹光国的长子翰林院待诏曹曰瑛、次子武状元曹曰玮(即阎若璩赠曹寅诗注中的‘阿咸状元’)认为侄……”刘世德先生后来在《曹雪芹祖籍辨证》一书中进一步解释:“‘阿咸’用阮籍之侄阮咸的典故,借以说曹寅之侄考中了状元。”
曹寅也是文武双全,十六七岁时就成为康熙帝的侍卫,深得皇帝恩宠,康熙二十九年(1690)出任苏州织造这一要职。曹曰玮有着与曹寅相似的才气及履历,应该说曹寅一直在关注着这位晚辈的成长,所以当曹曰玮考中武状元后,他可能主持或参与了曹家的庆祝活动,给一些师友发信报告情况或者邀请他们过来共同感受曹家的荣耀。
从这个意义上,也能解释为什么今天考察历史上的武科人物很难找到材料。武举登科之后,或者选授宫廷侍卫,或者简放地方武官,由于很多人不善文辞,也就没有多少著述传世。在清代一百多名武状元中,只有像曹曰玮和曹维城等少数人物的材料偏多一些,主要是因为他们来自文武兼重的家族,且有作品传世。
家谱很有学问,是不可忽视的历史资料
问:您刚才讲到家谱,书中也提到,在对曹曰玮进行研究的同时,您还帮助曹家整理了曹曰玮的家谱。
张全海:我一直留意搜集与曹曰玮相关的文献,2003年我到贵池棠溪乡曹村时,只看到零散几本光绪年间续修的曹谱,后在缟溪时也只见到已残破不堪的乾隆旧谱,心中甚是遗憾。这件事情也就一直放在了心上。
因为我做档案学研究,比较关注家谱。2006年初,我得知浙江慈溪的家谱收藏家励双杰先生有一套光绪丙子年(1876)《礼和曹氏宗谱》,便与他取得了联系,后又将此消息告知了缟溪曹家。经过几年的酝酿,2009年夏天,贵池礼和曹氏终于从慈溪复制了全套家谱,并启动了续修程序,这次修谱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2019年1月30日,我与十六年前的同行友人、曹氏族裔和一些武术界朋友来到齐山,瞻拜状元墓。那次我还有一个新的收获,受赠了一套刚刚续修完成的《礼和曹氏宗谱》,硕大的谱箱里满满装载了六十九卷新谱,颇为壮观。失修一百四十三年的状元家谱终于得到了延续,我心里也感慨万千。
问:在您看来,家谱也是不可忽视的历史资料。
张全海:是的。家谱相当于是一种古籍文献。在史学界家谱长期被忽略,认为它不是古籍,认为里面都是吹牛,比如说自己祖先是三皇五帝,都不可信。在我看来,这个观点有些绝对化了,现在正慢慢被矫正。
家谱里面确实是有一些伪托的部分,但是其中也有真实的历史信息。做人物研究的时候必须要看这个人的家谱,因为很多情况下,通过人物的自传或者履历档案,不一定能查到其真实的出生年月,而家谱往往能成为可信的材料来源。一个家族的修谱人,记载同族哪年出生哪年死亡,一般来说没有必要造假,因为家谱在古代是不对外公开的。
家谱背后还有非常多的故事,比如一个人姓杨,社会关系中大家都知道他姓杨,但是他家谱里面他可能不是这个姓,家谱则是《王氏宗谱》,这种双姓是比较普遍的情况。比如著名京剧演员杨月楼、杨小楼的家谱里就是姓王。
问: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张全海:这里可能有各种原因。举两个例子,比如这个人的祖上是入赘的,本来他姓李,入赘给王家,在面上和户籍上他就姓王了,但是中国人讲根本,家谱上不能改姓,所以说他“神姓李”。另外一种,古代改学籍也会让一个人的姓氏和家谱上有所不同,其实这种情况直到现在还较多地存在于社会当中,比如前段时间发生的几起冒名顶替上大学事件,其中就有跟这类似的。
这种“移民”,在古代称之为“占籍”,在科举时代同样是按地区分配名额指标,因为地域南北东西差异造成了文科举方面,东部南部地区竞争激烈,而西部北部地区相对容易的情况,于是也就产生了高考移民现象,从难考的地区设法移民到好考的地区。
书里提到了几个这样的案例,比如说明末文科状元刘若宰,他的祖辈为了给子孙谋求机会,从老家潜山县迁到当时府城所在地怀宁县获得当地的学籍,最终考中状元。后来他的儿子又通过假入赘这种方式取得桐城县学的生员名额,那么他这是采用了科举时代常见的“入赘”之法进行移民。在“科举移民”过程中,有的人也会改姓名,也就造成了家谱记载和真实姓名的不同。
所以说,伪托的背后也有背景知识在里面。家谱里面很有学问,不光是要利用里面的材料,还要考察这些材料形成的背景故事,这就是我们讲的叙事史学、文化社会人类学的一些研究方式。现在学界慢慢地在矫正,认识到背后的故事。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