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采访时,韩啸刚刚驾驶着帆船跨过了亚丁湾,受全球新冠疫情影响,他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有踏上陆地了。
2019年3月,韩啸卖掉一处房产,买下了帆船“大白”,从瑞典出发,开启了他的环球航海计划。他把航海的过程用视频记录下来,在西瓜视频上收获了超过300万的粉丝。关注他的人里,有人被他做的美食吸引,称他是“被航海耽误的厨子”;有人羡慕他能够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有人说,海上虽然自由,但也要承受艰苦、危险和孤独。还有人说,他太过自我,不顾家人的感受。
韩啸对这些评价都照盘全收,一如他同时接纳了大海的温柔与残酷。
韩啸三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厚得像一本书。高考失利后,他独自来到上海打拼,刷过盘子卖过艺,赶上过行业风口当上了老板,却又在纸醉金迷中迷失方向。为了寻回自我,他舍下身家去国外漂泊,开酒店、当潜水教练,成过败过,在低谷时期收获了爱情。
迷失与寻找,挣扎与平静……那些刻在年轻的韩啸身上的矛盾与纠结,最终随着女儿的降生而消解。这是他的圆梦之旅,也是他的回归之旅,年轻时他将“成为有故事的人”认作人生意义,但现在,他告诉记者,等航行结束后他就回家,如今只想陪在女儿身边。
穿越亚丁湾
迄今为止,韩啸在阿曼的锚地上已经待了24天。从4月1日从埃及港驶出以后,他的脚就再也没有踏上陆地。5月3日,韩啸到达阿曼,把船停在一个锚地。锚地是一处天然形成的避风港,距离陆地几百米,水不是特别深。等中国驻阿曼大使馆的相关文件处理好之后,他才能驶入正常的码头,那个时候才能登上陆地。
穿越亚丁湾只花了10天,但等待是漫长的。生活变得很单调,早上起来就刷刷国内的网站,每天从早等到晚,又从晚等到早。
本来到每个国家,都是由代理公司去帮忙办清关、签证这类东西,提前沟通好了,把资料发给他们,一般到码头一个小时以内就全部完成了。但现在特定的时期,很多国家都不允许入境,所以就需要找中国大使馆去协助,要一个特别的许可证。由于疫情期间,这些国家的政府机关也多是放假状态,上班的人不多,导致审批都非常慢。
疫情对韩啸的计划影响非常大。他开的是休闲帆船,以往每到一个国家,都可以在当地停靠,然后上岸去这个国家游览。但现在因为疫情,全世界都停摆了。在苏丹和厄立特里亚的时候,连锚地都没办法停,只能回深海。
其实从埃及出来的时候,韩啸就做好了不能停留的心理准备。他的目标是赶紧往吉布提走,从那里跨越亚丁湾,最后抵达阿曼。
从去年航行一开始,他就知道亚丁湾会是非常难的一关。受北印度洋季风环流影响,大部分帆船都是从印度洋回到红海,一年有30到50艘通过,像他这样从红海顶风顶流出去到印度洋,就只有很少的几艘。
行驶过程中,为了借助风力,韩啸需要去切一些角度,也就是说,他有50%的时间是没办法保持在中间的主要航行线路上。通常主航线上有各个国家的海军舰队,还有来往的商船,脱离主航线,就意味着风险会成倍增加。
威胁还来自索马里和也门。索马里海盗有武装,并且开着快艇,还有一些渔船,可能今天打不到鱼就打你了,它们隐蔽性很强;也门正在内战,不时有恐怖事件发生。
穿越亚丁湾,需要走一些折返点。主航道是一条直线,适合于机动船走,但韩啸的帆船靠风帆动力,风的方向随时都在变化,所以没办法既考虑风的方向,又得走主航道,所以会经过一些折返点。
韩啸通常每天下午6点出发,凌晨2点行驶到折返点,折返点离主航线有几十公里远,从折返点往回跑,白天能回到主航线。出发通常选择没有月亮、天气较差的夜晚。这符合帆船里的“黑暗森林法则”——越是不被发现的越不会出问题。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有两次看到,在大概几海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的红色亮灯点,速度很慢,一点一点往前漂。当时韩啸非常紧张,一直盯着那个灯点看。正常的货轮是不可能到这种偏离主航线的地方,如果是渔船的话,它一定会是拖着网,也不可能在一个点位停留……好在两三个小时后,灯点终于消失了。最后,各种因素汇集在一起,包括精准的航行计划和一点点的好运气,终于让韩啸渡过了亚丁湾。
想当一个有故事的人
韩啸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教师,对他的教育非常严格和正派,但总让他觉得有一点失去自我。
和大多数中国普通家庭一样,父母为韩啸付出很多,对他的规划也很清晰明了,但韩啸属于那种从小就特别皮的孩子,老师说,“10处打架9处都有你”,可能拿“叛逆”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到了触碰到法律的边缘了。
转折发生在韩啸第一次出逃之后。那时候他高考失利,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样,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他不想再靠家里面吃饭了,要出去自己讨生活,于是从家里面拿了3000块钱跑去了上海。
迈出了那一步之后,后面所有的生活都不一样了,挣钱变成了一种本能。他端过盘子、洗过碗、守过大门、卖过菠萝、上天桥拉过手风琴,拉琴一天挣100多块钱。那时他才17岁,买两个一块钱的肉包子就觉得真香,住地下室更是家常便饭。
可能韩啸的运气还真的比较好,先开了服装店,后来又开酒吧。经历了几个行业的高峰,也挣到了一些钱。但当时他太年轻了,挥霍得特别厉害,然后又陷入了迷茫。
因为妈妈是英语老师,韩啸从小在语言上有点天赋。在成都时,他接触到了一个阿联酋的空少,在成都兼职教英语。空少给韩啸讲了很多自己的经历,也讲了一些国外的事儿,还带他接触了一些外国朋友。韩啸从空少身上感受到了那种自信感,这让他意识到,与金钱相比,经历给人带来的喜悦感和满足感会更多一点,他也想当一个有故事的人,想给自己的孩子讲曾经拼搏奋斗的故事。
从瑞典起航
29岁,韩啸去了毛里求斯开酒店;31岁又去了欧洲当导游、做“旅拍”。他在希腊待了很长时间,希腊有很多岛屿,欧洲人可以开着船在码头上停留,晚上他们坐在船板上点着小蜡烛,吃着饭,这种自由的感觉给韩啸的冲击力非常大。
在海上很自由,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从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去航海。当时那里一艘中国帆船都没有,他决心要成为第一个。
从欧洲回来后,有段时间韩啸总是感觉到压抑,走在超市里,碰到稍微亮一点的白光,头就特别晕;早上突然醒来直喘粗气,感觉呼吸困难,还经常流鼻血。去医院拍片子,医生说他的脑干部分有一条裂痕,这个裂痕明显比其他人的要宽得多,不知是先天形成的还是后来产生的,需要他再去做一次复查。韩啸当时就说不做了,要用三年去实现自己的航海梦想。
2019年3月,他从成都飞到瑞典斯德哥尔摩,买下了一艘身长11.5米的单体帆船,取名“大白”。一个月以后,气温逐渐回暖,他驾驶大白在瑞典南部接上了副手老顾,开启了欧洲驾船回中国的旅程。
从瑞典拿到船驶出来不久,韩啸就有了一次与死亡零距离接触的体验。4月的波罗的海很冷,每天早上他都要和老顾到甲板上除冰,好让船体不因低温冻坏。在船舱里烧水,壶里剩下的水过了一夜都冻成冰了。出船舱活动时,每人得穿两套羽绒服保暖。
那天下午6点多,韩啸从船上的测风仪看到,风速从5-7米/秒升到15米/秒,最后飙过了仪表数值上限。当他察觉到前方航线出现一片风暴时,已经来不及调转方向了,只能迎上去,快速穿越风暴。
天越来越暗,他们在风暴里行驶,船从一个两米多高的浪头上落下来,又被另一个新的浪头接住,海浪夹着风雨拍打船体,水进到船舱里面。身边还不时有闪电落下来,太近了,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韩啸把一条安全绳系在腰上,把自己固定在舱外的驾驶台。找不着方向,只能跟着“大白”被不停地抛来抛去。如果发动机受损,船失去固定动能,他们就会葬身在那里。
那时候他所有的自信都被摧毁了,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我能不能不要在这么冷的地方死,我想找一个水稍微热一点的地方。
没遇到这场风暴之前,韩啸对大海还是抱着比较浪漫的情怀,这件事发生以后,他觉得他要更加慎重地对待生命。
一开始,韩啸只是记录航海,他的堂哥是开新媒体公司的,跟他说,把他的内容与新媒体结合,既能分享一些东西,又能负担一些开支。韩啸觉得有道理,就把视频素材发给堂哥,由他来剪辑和运作。
很多人看了视频,说韩啸是土豪、有钱人,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追梦的人。“他们可能看我开了个船,觉得这就是土豪,但没见到我在美国学帆船考执照的时候,为了省钱,就租了一个两厢的小汽车,在车上住了一个月,连洗澡洗脸都是靠各个地方的麦当劳、加油站和公共卫生间;在船上时,可能只能吃1欧或者1.5欧的东西。”
买船的每一分钱都是他自己赚的。航海耗费的资金非常大,有网友算了一笔账,加上购船费、考航海执照费、伙食费、油费、停泊费等等,总共超过302万。韩啸的积蓄不可能覆盖所有的费用,因此在航海的过程中,他开设了帆船体验项目,在他认为航段比较安全的情况下,就带着客人体验,收费800元一天。
报名的人挺多的,“小胖”是在埃及航段上船体验的,他本来打算在吉布提下船,结果因为疫情下不去,一直留到现在;“俄罗斯船长”很想买一艘自己的船,但他首先要进行风险评估、实地勘察等等,所以他到韩啸的船上来体验,算是客人之一。
每到一个国家,都有当地的粉丝来看韩啸,大家一起吃饭、喝酒、聊天,不管是谁请客,都很开心。也有很多人给韩啸提供过帮助,比如在索马里,他们的船不能靠岸,有中国朋友就帮他们买了很多物资,由当地的一个代理帮忙送上船。
女儿出生后,船长想靠岸
韩啸和妻子是在毛里求斯认识的。当时他的酒店倒闭了,赔了几百万,打算回国。在最失意的时候,妻子坚定地辞掉了航空公司的工作,选择和他在一起。
韩啸在毛里求斯还当过潜水教练。每天早上5点开车送客人到海边,再接回酒店,一天往返两三趟。租车行的老板给他租了一个月车就不干了,因为走的都是山路,一个月跑了将近7000公里,对车的损耗太大。那时候每天晚上都八九点收工,累到倒头就能睡着。
在毛里求斯,虽然事业上没成功,但这份职业让韩啸感受到了真正的喜悦。
“以前开酒吧的时候,每天都是宿醉状态,身体变得很糟糕。再加上确实会感觉到酒场无朋友,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太虚,和我想过的那种生
活差别很大。在毛里求斯的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养好了,每天看着大海发发呆,我突然觉得生活其实是一件很简单很纯粹的事。当我带着客人去海里遨游时,他们体验到乐趣,对我表达感激,这种感情非常棒,它让我觉得,原来我也可以把我的好东西分享给别人,就像我父母当老师一样。”
当韩啸跟妻子说他要买船航海时,妻子基本上就认定他肯定会去做这件事。女儿小七出生时,韩啸决定完成了航海目标后就回归家庭生活,去尽一个父亲的职责。
船航行到西班牙的时候,妻子带着女儿一起去看他,“我看到曾经那么小的一个婴儿,突然就变成一个小女孩了。她伸着手拉我的瞬间,以及我开着帆船穿越直布罗陀,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一秒钟,我找到了一种平静。我所有的想法都变了,觉得陪伴孩子的重要程度,高过了对自由的渴望。”
“我想陪着小七长大,每周带她去海上看星星,给她抓螃蟹、钓鱼。我现在非常能理解我的父母了,因为我发现我对小七也是这种心态,我很想给她设计好整个人生路线,给她创造最好的条件,但年轻时的我没吃过这么多苦,没有真正经历过事儿,是不理解这些心情的。”
韩啸现在很想回归家庭,但他的船已经在这里了,放弃的成本太大。况且他希望能有始有终地完成这件事。喜欢玩探险的人,不管是潜水、跳伞,还是开飞机,总是希望能做出一些高度的。所以经过慎重考虑,也跟家人商量之后,他还是决定去穿越亚丁湾,然后再回国。
结束航海之后,韩啸打算在泰国或者希腊开一个体验中心,让大家知道航海是怎样的,再教一教潜水,让生活变得简单一点。“我们会留更多时间,一块儿陪伴孩子长大。我妈妈想去巴黎香榭丽舍大道,我爸爸想去莫斯科红场,将来他们的这些愿望,我都会努力去实现。”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