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情之舞 将《牡丹亭》还魂再造
北京青年报 2025-12-19 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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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前,灯光暗,投影仪射出的光线丝丝缕缕地穿过观众席上空,继而又穿透纱幕,抵达第二层幕的褶皱,影影绰绰地浮现出“牡丹亭”三个字,如月亮的倒影荡漾在春天的水面上,又像风儿正吹皱这亭边的一池春水。

鼓声轻轻,雷声隐隐,似春雷惊蛰般在观者的心中涌动。大幕拉开,舞台如画卷铺陈,旧绢般的浅棕色屋宇中,一个古老的故事正徐徐展开,释放出它全新的青春样貌、震撼人心的激情与活力。这,就是黎星导演的第四部舞蹈作品《牡丹亭》。

昆为韵 戏为骨 舞为魂

熟悉黎星过往导演的三部作品的观众,都不会怀疑他的编舞能力。《大饭店》的欧式神秘感、《火车站》的质朴气息、《红楼梦》于宏大文本中的切片式分场……每部作品的风格与创作技巧各不相同。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在经过前三部作品的历练之后,开始以一种更自信、更从容的心态对待《牡丹亭》的创作。面对这部距今超过400年、家喻户晓的昆曲古本,他与联合编导黄佳园、编剧罗怀臻、戏剧构作崔磊等主创一起,共同完成了“还魂再造”式的创新。

全剧分为上下半场,分别名为“梦卷”和“画卷”。上半场聚焦《闺塾》《游园》《惊梦》《寻梦》《写真》和《离魂》等六个场景,演绎了年方十六的少女杜丽娘于深闺之中得见满园春色,春情顿生,在梦中与柳生相欢,后因寻梦不得日渐憔悴,在自绘肖像后离魂而去的故事。这段情节也是昆曲着重演绎的部分。

在舞剧《牡丹亭》的上半场,有不少昆曲的唱词和念白作为背景音衬底,配合剧情的演进。如《惊梦》中的名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以及最著名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还有《寻梦》一折中的“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但这些也仅仅是以声音入戏,连字幕都没有加。一来是主创相信大部分观众熟悉这些曲词;二来或许主创也不希望用更多的文字显现去牵引或替代观众的想象,而是把表演还给演员,由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来完成戏剧故事的讲述和情感表达,并用灯光、舞美、多媒体、音乐和音效等多重手段营造舞台意境,丰富和托举这一表达。

在上半场流畅和细腻的戏剧性表达之外,舞剧《牡丹亭》还巧妙地补上了昆曲甚至汤显祖原作中没有表现的段落,作为后续演出的伏笔和铺垫。如开场前的15分钟暖场演出,是春香在舞台上的一段表演,展现她独自一人发现了家中的大花园,并陶醉其间的场景。这既给早到的观众拍照打卡的机会,也流畅地引出后面她急于跟小姐分享这个惊喜的“闹学”情节。

同样,上半场的启幕是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的字幕,带出杜丽娘在春夜读《诗经》的场景,这是与原著《闺塾》中,老师陈最良问到“昨日上的《毛诗》可温习”紧密相关却未呈现的场景。丽娘在夜读与思考的时候,许多春芽幼苗随她心中暗生的情愫一同生长着,既像是陪伴着她一起夜读的同学少年,又像是她想象中的君子与淑女。

除了对昆曲表演身段和昆笛、箫等戏曲乐器的学习与化用,舞剧《牡丹亭》还不拘一格地借鉴了其他戏曲表演的样式。在“春香闹学”一场,因为逛花园而迟到的春香与老师陈最良、丽娘之间围绕着书桌“追打”的三人舞,既放大了《闺塾》原折中的语言交锋,又颇有京剧名段《三岔口》的动作之美、之趣。

如果说上半场是借用经典的昆曲记忆引领观众快速入戏,那么下半场的“画卷”整体风格则更为现代,快刀斩乱麻地去除了原剧大量故事条线和复杂人物,快进式地聚焦于《冥判》《拾画》《玩真》《魂游》《幽媾》《旁疑》《欢挠》《冥誓》《回生》等多场与男女主人公高度相关的情节主线,讲述柳梦梅落水得救后借宿于杜府旧宅,拾得杜丽娘画像,又与《冥判》之后被放还阳间的杜丽娘欢好,以及两人被撞破失散之后重新相聚的故事。

下半场的叙事与表演节奏狂飙突进,大起大落,既有阴间鬼府的森然,又有花前月下的柔情。柳梦梅在画卷被夺走后于茫茫人海中奔突找寻的焦急,最后两人在万千世界中再次相遇时的涕零泪下,这些高潮迭起的冲突与转折,有效替代了被略去的原作中的其他故事线,更为集中地发力于“至情”一词。酣畅淋漓的戏剧场面和风云涌动的舞蹈相互交织,演绎出天、地与人间的重重悲欢。

极简 极雅 极精巧

某些创新版本的《牡丹亭》,舞台上是满头珠翠、锦绣衣裳,还有为了演绎春日园林而布置的满台“五颜六色”。而舞剧《牡丹亭》以极简、极雅的舞美装置和配色,创造出一种精巧的视觉享受。无论是布景片和移动岛台所用的浅棕色、原木色,还是明式家具、花瓶等小物,都毫不夺目,却又深具古韵。

舞者的衣服均为极简的纱衣,几乎都是素色或淡淡的渐变色,视觉上清新淡雅,舞动时又灵动飘逸。杜丽娘在上半场的主要服装是极淡的青色,下半场几乎是纯白色,为呼应其自画像而偶有淡粉与轻透的玫红穿插,仅有一对耳环作为配饰,发髻上以一朵淡色小花装点。柳梦梅则是一身水粉绿,妆面自然,朴素无华,反而衬得人玉树临风。

舞剧《牡丹亭》中丽娘的清纯之姿,十分接近原著人物16岁的少女感,也颇具略早于汤显祖的明代江苏画家仇英笔下的人物风姿。仇英(款)反映吴门地区风貌的《清明上河图》,以及《汉宫春晓图》、《西厢记》图册等,是以画笔记录明嘉靖时期人物衣着和社会生活的样本。

与男女主角相较,花神的服装造型则是剧中色彩最亮眼的——红玫瑰般的单一色覆盖通体,又以细看才能发现的同色锦绣装饰裙身,大袖口是由繁复多层的同色纱料塑造出的立体水袖,令花神在动静之间都能拥有雕塑般的美感。判官的短打衣服取黑色镶红边,精干爽利;先生陈最良着墨蓝,标准的旧儒形象;春香上半场是明亮的鹅黄,下半场是褐黄,既暗示她长大了,又有点与原著中道姑角色融为一体的意思。

剧中人物的衣着形象如中国古画中的工笔白描,多媒体影像则近似水墨画,以《牡丹亭》原著中“雨丝风片”一词的韵味为旨,神似赵无极的泼墨,又像是莫奈晚年所绘睡莲的放大模糊版,如梦如幻,如露如电。这种高度意象化的画面和巨大画幅,在舞台上传递出一种只可意会的美感,让人联想到烟雨蒙蒙的江南春日。而高频出现的烟雾,则以不同形态在舞台上奔涌,有时如云瀑仙山,有时如轻雾缭绕,有时又像是淡彩浓墨溶入水中,万千变化,妙不可言。

在这些具有美感的意境之上,任冬生的灯光设计则专心于提亮舞台上的重点。像杜丽娘在夜间推窗望月时身下的一方银光,此时舞台上没有月亮,却又分明看到了朗月之辉;花神在丽娘入梦之际,将一朵红花插在小几上的瓶中,那一缕光就仅仅照在花朵与瓶身上,耀眼夺目。整个舞台画面的明暗之间,有伦勃朗的光影,又像极了中国古画旧卷中那些许的亮色,看似用笔寥寥,实则画龙点睛。

舞剧《牡丹亭》的海报设计某种程度上也延续了这种“少即是多”的笔法,画面绝大部分都是仿古卷的浅棕色,仅以身着淡粉和淡绿的男女主角很小的身影提亮。正是因为这种精神层面高度统一的审美,才使得全剧的服装、造型、舞美、灯光、多媒体、海报等虽由不同的艺术家操刀,却又圆融无碍地整合成一个有机体,相辅相成,和谐共造出一个绝美的“亭”。

向善 向美 向爱

无论汤显祖原作还是新旧各版本的昆曲《牡丹亭》,故事主线基本都是杜丽娘和柳梦梅跨越生死的爱情故事,舞剧《牡丹亭》也不例外,甚至看起来更加聚焦其上。但在整个观剧过程中,我却强烈地感受到创作者不仅仅在努力刻画两位主角之间的爱,同时也非常深情地爱着其他角色。

除了杜丽娘,舞台上还有两位性格、样貌和人生使命完全不同的女性角色,分别为春香和花神。春香在这次舞剧的改编中戏份尤其多,像前文提及的她在开场前暖场演出时独占舞台,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游园时光”。另外她参与的两段三人舞也都非常好看,一是上半场“闹学”时和杜丽娘、陈最良之间的“追打戏”,二是下半场和柳梦梅、陈最良因“旁疑”而产生“追阻戏”。春香最动人的一场戏是在《离魂》时,对着伏倒在案几上、已然魂归的杜丽娘,那种手足无措、欲哭无泪的苍凉感,真正演绎出了她与杜丽娘亦主仆亦手足的情谊。

花神一角在舞剧《牡丹亭》中以女性角色出现,其地位被提升到“史无前例”的高度。她的存在不仅贯穿全场,也集花神、杜母和“爱神”的多重身份于一体,以无限深情呵护着杜丽娘的自我发现与探索之路。她在“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旋律变奏之中起舞,以卡门之姿,映照着杜丽娘因观花而对自身之美的觉醒;又于《写真》中和杜丽娘在不同空间呼应着“叠舞”,表现杜丽娘以花朵盛开又将凋亡的自然之景自况自怜。花神在冥府中为杜丽娘的生还与判官周旋,又引领柳梦梅找到画像,还要不断观察这对小情侣的动静,简直像妈妈一样“操碎了心”。

但主创的爱又绝不仅限于关照几位主要角色,而是覆盖了群舞中的每一朵“小花”。他们先是在《游园》时有各自的绝美和悠然之态,《惊梦》中,男女主角在同声同气同频的相互测试后开始“忍耐温存一晌眠”,从乐池中慢慢循着楼梯上来的众花们,其背影与气韵颇似沈伟《天梯》中的最后一幕,但与《天梯》众神决绝而去走向寂灭不同,这些“花朵”在天梯上深情地回望着牡丹亭中的二人,心声仿佛在说:“谁不希望像杜丽娘与柳梦梅一样,遇见彼此心爱之人呢?”然后他们又款款走向各自的神坛,以激昂舞姿应和天下有情人的激情与相悦。

在柳梦梅被夺走画卷,于梦中人海里奔走,想要找回他的丽娘与画卷时,蒙面的芸芸众生也拉开了自己的画卷。只是画面空无一物,尚未来得及留下他们对自己的描摹。全剧的最后一舞,有情人终成眷属,众花狂欢庆祝之后,某一刹那,一朵小花开始独自行走,两朵、三朵……直至每朵小花都生气勃勃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他们是去寻找自己的爱人,也是寻找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花神则兀自在台上缓缓旋转,像永恒的时间,看见人间,也照亮前路。

整部舞剧在这一刻,终于抵达了它的“尖峰时刻”——因剧情、因人物而谈爱言情,但最终又将这爱平等无差地洒向世间,给花,给人,给一切可爱之物、可追求之事。还有什么比这昂扬的精神更能激发观者胸中向善、向美、向爱之热望呢?无论是400年前的汤显祖以至情之笔写就《牡丹亭》,还是后来一代又一代的戏曲人不断地搬演,不都是为了最终能激起普通人心中的爱与希望吗?

尼采在谈到哲学、艺术和人性改变时说道:“有那样一种时刻,宛如最明亮、最充满挚爱的烈火闪耀,在其光芒中我们不复理解‘我’这个词;某种存在于我们本性的彼岸的东西正在时刻变为此岸的东西,因此我们最衷心地渴求由此及彼的桥梁。”好的艺术创作,就是创作者搭建的这样一座桥梁,让观众在桥头发现自我所在,并通过爱与美的桥梁抵达彼岸。

致青春 致勇气 致信念

面对《牡丹亭》这种知晓度极高的中国古典文学IP,又有诸多版本的昆曲舞台表演珠玉在前,仅以舞蹈这一种形态来呈现它,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舞剧《牡丹亭》的难得之处在于,它在舞蹈之外,综合运用多种现代舞台手段,为这个古老的中国故事重开新篇——前承昆曲之韵,却没有被昆曲所留下的厚重程式所束缚;后接现代之美,也没有只是简单地停留在形式美感上,而是以精神层面的高蹈之姿再上层楼,富于创造性地引领观者重新理解这部经典作品蕴含的原始精神内核——爱与自由。

作为连看三场的观众,我犹记得初看时的惊喜、二刷时的陶醉,以及第三场时的纯然享受。在观演后的日子里,我不但兴致盎然地看了昆曲《牡丹亭》的视频,还买了好几个版本的汤显祖《牡丹亭》原著和学术研究著作,以弥补此前在这一领域的视野缺损。在观看昆曲视频和阅读原著的过程中,不断回味舞剧现场,越发体味到这部作品的余音缭绕。于我而言,舞剧《牡丹亭》不仅自身新意迭出,还能激发出“向古之心”,去追溯传统文化之根与艺术源头,可谓“功莫大焉”。

在浏览关于舞剧《牡丹亭》的各种相关评论时,我发现很多评论对于其呈现古典美的部分多有赞誉,但对音乐多样性和群舞场面则有不少微词,认为作品当中音乐元素太复杂,有些群舞过于激昂。我倒觉得,这些元素恰恰是该剧“青春气”的一种体现。

舞剧《牡丹亭》中的许多群舞段落,是主创在传递对于“见天地、见众生”的观念,这完全不同于常见的集体舞场面,而是对每个个体的关照与温存——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舞动、他们还未被充分关注到的情感,就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那个“许”,也是许许多多个坐在台下凝神静气观看,并将自我命运与期许代入舞台角色的我们。群舞舞者的动感与激情,传递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牡丹亭”的信念。

未来的我们,也许要寻找柳梦梅那样的梦中爱人,也许要追寻某个内心深处的梦想或目标。也许,我们就是那个想要重新认识自己、画下自己、塑造自己、成为自己的杜丽娘。愿我们都能拥有这样的勇气与青春气!(水晶

摄影/张曦丹

编辑/张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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