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元宵》:莎剧焕新意 粤韵生唐风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12-18 07:12

“咦,这句‘收声’你们是和哪里学的?《大状王》?我好像也有听过。不过那里边的人为什么都拖着一条辫子,好奇怪……嗯,我觉得还是我们唐朝的服装好看。”话剧《元宵》中首个登场的演员,在天桥艺术中心小剧场圈起场子。演出该剧的香港中英剧团,无论历史、规模还是影响力,都是仅次于香港话剧团的香港第二大戏剧表演团体。近年,香港话剧团多次北上演出,在内地赢得高人气,“收声”这个梗就出自今年大获成功的原创音乐剧《大状王》。而中英剧团也明显开始发力了:年中携近年代表作《血色双城记》登陆鼓楼西剧场,年底又带来了问世整40年的《元宵》。

重构时空 转译文化

《元宵》让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发生在唐代广州,被誉为香港翻译剧经典。它不仅是一次英粤语言之间的转换,还是一场文化重塑、身份翻新的舞台实验。如今再来欣赏它,除了有对莎翁的敬仰和对20世纪80年代香港粤语文化的情怀,还看到异域经典如何在本地语境中被改造得“有根”,熟悉的主题和桥段如何常演常新。

莎剧的改编戏非常丰富,仅以中国戏曲进行的“翻译”都不计其数。从已问世的各种作品看,要规避“欧式”转化为“中式”过程中的水土不服,非常不易。

从《第十二夜》到《元宵》,从英国都铎王朝到唐代岭南的时空跨越,《元宵》完成了文化语境的彻底重塑。这首先归功于香港已故翻译家、曾任中英剧团董事局主席的陈钧润。

陈钧润一生译介剧作超过五十部,《元宵》是他的首部翻译改编剧作。他一方面为莎翁的剧作所打动,另一方面敏锐地意识到,与其让古代洋人开口说与其身份不符的粤语,不如让他们直接“移民”。于是,陈钧润选择唐代的广州、一个兼容胡汉、社会风气开放、男女地位相对平等的时代和地域,如此正好契合原著中对性别与阶层的探讨。例如一心求爱的公爵与他求之不得的女伯爵的身份差异,被转化为凭军功上位的唐代节度使与本地累世高门望族的微妙差距。

原剧名“第十二夜”指基督教社会圣诞节后第12天的主显节,当夜可以暂时放下身份尽情嬉闹狂欢。陈钧润将时间平移到古老中国的元宵节,功能高度相似,“男女相识”的民俗契合原剧中几对情侣终成眷属皆大欢喜。主显节狂欢上的“东方三博士”,则被接地气地改为福禄寿三星;小丑为发疯的管家“驱邪”而假扮牧师,到了《元宵》里变成了“张天师”。

在故事背景发生“乾坤大挪移”的同时,《第十二夜》中孪生兄妹、女扮男装、身份和情感错位等核心剧情,以及莎士比亚的那些经典台词,都被一一严谨移植。包括伶人在结尾演唱的喜歌,关于一个男孩要经过多少感情才能成为男人,也以粤地谣曲的形式重新谱曲演唱。

传递诗意 雅俗相济

此版翻译对信达雅的精益求精,最直观地体现在角色的名字上——不仅与英语发音接近,甚至让人物的功能与命运、人物之间的关系都一目了然。

从马伏里奥转译而来的“茅福禄”十分符合管家的身份,同时暗示其追逐福禄荣华的阶层跃升,美梦却终究如茅草一样靠不住。几位主角的名字,如萼绿华出自“萼绿华来无定所”,道教传说中的仙女和莎翁笔下的女伯爵奥菲莉亚一样高贵而无依;从“蕙兰生深谷”得名的潮州闺秀石蕙兰(薇奥拉)、化身“天地一沙鸥”的石沙鸥(西萨里奥),名字都与气质和命运吻合。还有追求萼绿华的尉迟岸汐(安德鲁·艾切克爵士),他日复一日的执著如潮汐拍岸,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元宵》保留了原作的喜剧甚至闹剧气质,却没有失去格调之雅。面对莎翁的无韵诗,陈钧润以汉诗传统重构其音乐性。例如石蕙兰打动另一位女主角萼绿华的那句“悠悠吾心,子可知否……缘在相遇,且相近兮挽君袖”,化用了《诗经》;全剧开头的著名独白,则以“进我以过量,于是乎饱胀,食欲厌腻,以至消逝”的四六骈文节奏,转化了英诗的抑扬。这种翻译不仅传递意境,而且九音六调的粤语吟诵时自带音律感,契合唐朝“诗歌时代”的设定。

陈钧润深谙粤语的两面性:既有承古音韵的雅言,又有市井生活的俗语。以此区分角色身份简直是犀利醒目——贵族阶层和落难闺秀的雅言符合他们的身份;其他人的语言俗得恰到好处,则是另一种特殊的“雅”:从船家的赌咒发誓,到萼府女仆晚霞和她的欢喜冤家鲍老爷的对话,让这些小角色成为喜剧发动机,与香港喜剧的小人物叙事传统一脉相承,而且体现了文化从业者自觉保育方言文学的责任感。

莎翁酷爱玩梗,这历来是莎剧转译的难点。而《元宵》能将《第十二夜》中的英式双关,转为本地语境下喜闻乐见的歇后语和“魔鬼辞典”。神来之笔是暗示管家马伏里奥名字的字谜,原本“M、A、I、O决定我的命运”,被改为“茅田口水命中王”,指向“茅福禄”这个名字。

弱化巧合 强化讽喻

现如今,莎士比亚的喜剧比悲剧更难演,几乎是全球戏剧界的共识。当年产生笑点的文化土壤已经完全改变,《第十二夜》里的贵族等级、服饰礼仪及婚姻财产制度,对跨时代又跨文化的观众而言存在天然的隔膜。若执意泥古,只会演成语言教室或古剧展览。《元宵》对《第十二夜》最深层的改编,是采取了更符合当代中国人审美的方式,对爱情错位这一故事主线做减法,对阶层讽喻的副线做加法。

具体说来,奥西诺与薇奥拉女扮男装的西萨里奥的感情线保留,但不再铺陈朝夕相处中情爱生长的犹疑与炽烈,而更多呈现一见钟情后的含蓄羞涩、少年般的情愫,摆脱了男女自由恋爱有逾矩之嫌的传统观念包袱。与此同时,薇奥拉哥哥的戏份被大大压缩,能讲清故事即可,避免观众对已经无甚新意的“身份错置”逻辑产生过度依赖,或因扮演孪生兄妹的演员容貌并不如台词所述的那样酷似,而求全责备。故事张力不再集中在刻意达成圆满的爱情逻辑,而是将各种荒诞不经意集中起来,达到浑然天成的“笑果”。不同人物几番“错认”,不再是结构支点,而是为情绪解套的重要外力。

与此同时,萼府内部人物的戏份被成倍放大。这种倾斜,精准契合港式喜剧表演的招牌——松弛、机敏、卑微处的敏感,由小人物完成对道貌岸然的大世界的嘲笑。谢幕时,站在舞台正中间的是伶人吉庆和管家茅福禄,这对活宝赢得最多的笑声和掌声。

《第十二夜》原作中的小丑菲斯特,名字意为“节日”,是全剧狂欢气质的担当。在2024年《元宵》的复排导演、香港演艺学院戏剧学院前院长薛卓朗看来,这一角色玩世不恭却直言真相,以反讽姿态揭露其他角色的虚荣,又对捉弄对象抱有基本的悲悯底线,堪称莎翁笔下“最睿智的小丑”。他在《元宵》中化身伶人吉庆,笑料爆点神出鬼没,嬉笑怒骂无处不在。

比起天马行空的吉庆,茅福禄的台词要少很多,却是各种冲突的出口,既是捉弄者也是被捉弄者。“守规矩”是茅福禄的核心人设,他被主人认为稳重有礼,却也因此遭萼府下人及穷亲戚们记恨,只盼着狠狠收拾他一顿。他是职场生态中一个典型的“夹心层”——守规矩到不近情理,只为一有机会就能往上爬,到时候之前受过的苦都兑现红利了,一切都值得。茅福禄本性暴露后行为是那样的滑稽可笑,环境的不合理,让为了利益主动自我异化的人活成笑柄。这与寓现实批判于无厘头中的香港喜剧审美传统,可谓无缝对接。

其实全剧的服饰、舞美并不繁琐昂贵,却忠实复刻唐风,那如同霓裳羽衣的调子也为《元宵》增色不少,让原本的“西洋传声筒”成为岭南烟火里的夜市讲古佬。

谈到忠实还原,贺省庐的形象算个例外:他身为一方诸侯却以“网游风”造型出场,的确有些跳戏。但仔细想想也有合理之处:他起初“一往情深”,瞬间移情别恋,如“霸道总裁爱上我”的行为比他的服装更浮夸。他貌似对他人深情,其实是更爱深情的自己,其实也是被讽刺的对象。这一人设也仿佛是个隐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早就提醒过,要爱心中的艺术,而不是爱艺术中的自己。

(黄哲)

供图/中英剧团

编辑/汪浩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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