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新锐作家程皎旸很喜欢伍迪·艾伦的电影《开罗紫玫瑰》,片中的女主角爱看一部电影,由此爱上了电影里的男主角。有一天,男主角居然从银幕里走出来,与她开启了一系列奇妙之旅。对于程皎旸而言,香港就像是那个男主角,深深吸引着她。程皎旸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可以走进香港,“成为这个城市里的一部分,我与它之间的银幕被打破了,我的想象与现实融为一体,好像一种灵光闪现,启发了我一系列与这个城市有关的创作。”
程皎旸在武汉出生,北京长大,18岁后去了香港读书工作至今。她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港大学文学硕士,曾做过国际4A广告公司策划师、金融集团市场营销、大学讲师等;著有《飞往无重岛》《乌鸦在港岛线起飞》《危险动物》等,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新人奖等。小说集《打风》由作家出版社最新推出,讲述了十一个发生在香港不同角落的故事,涵盖了爱情、友情、职场、家庭等多个主题。故事中的角色,既有在游艇会上享受奢华生活的富有人士,也有在西贡渔村挣扎求生的底层民众;既有在职场中拼搏的年轻白领,也有流浪街头孤独度过余生的老人。
近日在接受采访时,程皎旸表示,《打风》中的故事,很多都来源于她的职场经历和生活反思,希望以此书致曾经年轻、正在年轻、将要年轻的我们。“我希望通过我的文字,记录下这个时代人们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体验,也希望能够引发读者对生活、对人生的思考。这是一本记录年轻人跌宕生活的故事集,它就像来势汹汹的风,是青春的,热烈的,偶尔也是噼啪打脸,令你觉得疼痛的。但风就是风,风来了,也会去。无论迎风逆风还是追风,生活必须继续,打风都打唔甩!(意为纵使台风肆虐,也要坚持前行)。”
年轻人的野心就好像台风打风都打唔甩
程皎旸告诉记者,这本小说集原本的书名是《8号风球》。香港将台风的分级取名为1号风球、3号风球等等,如果是8号风球,就意味着要停工停课,“对于我这种打工人来讲,听到8号风球的消息会窃喜,因为可以不上班了。但魔幻的是,8号风球经常是晚上出现,等到第二天中午12点之前,通常就会改成3号,这样我们只能放半天假。此外,8号风球还会在节假日时来,节假日结束时,又变成3号。所以说起8号风球,香港人总是会心一笑。”
取名《8号风球》的另一重意思是,8号风球过后,香港可能会有树倒,有广告牌掉,有老房子屋顶被掀翻。程皎旸说:“我们怎么面对生活,怎么从这个七零八落的世界里走出来,这是一个隐喻。小说中的主角遇到人生风暴以后,要怎样走出困境?我的故事里面很多角色都是在大都会里面打拼的年轻人。在人生的风暴漩涡之中,很多年轻人依然是充满野心的,希望通过自己的实力去证明、收获,我觉得也很像来势汹汹的风,年轻人的那种野心就好像台风。”
后来改名为《打风》,缘于程皎旸和母亲的一次聊天,两人聊及8号风球,台风用粤语说是“打风”,这个词立刻触动了她,“粤语里这个词本身就很妙,风是看不到的,为什么要去打它?还有一句粤语俗语是‘打风都打唔甩’,是形容有些东西,连台风都刮不走。曾经有个楼市开盘,赶上了台风天,后来的新闻标题就是‘香港人买楼打风都打唔甩’,形容大家就算面临台风危险,依然争先恐后抢楼花。一对情侣的爱情长长久久,也可以说‘打风都打唔甩’,来形容一个人对梦想的坚持,也很合适。我觉得‘打风’这个词具有多种多样的意象可讲,所以最后就拿它作了书名。”
程皎旸本人也是大都会里那些打拼的年轻人之一。她18岁去香港读书,老师虽然上课讲英文,但是同学日常交流都说粤语。尽管在没去香港前,就买了粤语书练习日常用语,但刚到香港,还是让程皎旸感觉像去了外星。为了学好粤语,她看了大量TVB老剧,跟着台词学。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做普通话家教,“我正好和他们学习粤语。”这份工作让她开始了解香港。程皎旸说自己曾去过住在廉租房的家庭,“可能只有30平方米,住了一家五口人。摆的都是高低床,折叠椅子。”也去过地铁边上的豪宅,“一进去就是菲佣接待我,装修得非常漂亮。”
程皎旸笑说那时她教了很多学生,“后来发展到也教成年人。有一段时间的客户都是金融界的,我经常跟他们约在中环很贵的地方,他们请我咖啡,我跟他们用普通话聊天。”
由于香港生活成本高,程皎旸始终有挣钱的压力,“我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已经做了两份实习。一位老牌导演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我的第一份实习工作就是做他的编剧助理,他当时拍一个广告片,是用武侠的形式讲投资风险与回报的公益广告片,一共拍了六集,剧组里都是业内老人,但他们的敬业让我感动,亲身感受了‘香港精神’。之后又找了一份实习,是在一个小型广告公司做创意文案。毕业后做网站编辑,但香港生活成本太高了,我还要租房子,编辑的收入没有办法维持生活,所以后来我又做广告策划,从文字编辑转成了策划师。这些年做过很多职业,可以说小说中这些故事的创作,伴随着我跌宕的职场之旅。”
沉浸式地书写香港大街小巷发生的事情是写作灵感
程皎旸此前一直是业余写作,工作繁忙让她写作时间紧张,但也为她带来了大量创作素材,让她得以“沉浸式”地书写香港。从去年开始,她转为专职写作。“我读大学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些内地来的同学,进入职场后,很多时候在整个公司,只有我一个是从内地过去的。后来在奥美工作,感觉公司更像是个地球村,比方说有同事是在南非长大的英国人,有的是在英国长大的非洲人。还有的是中国香港人,但在加拿大长大。大家来了又走,而我一直留在香港,面对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都有故事,有他的过往和感情,像浮世绘一样在我眼前展开,为我的写作带来灵感。”
程皎旸一直觉得香港很像大型舞台,“空间非常小,都是纵向发展,基本上每走几步就是一个风景,而且风景完全不一样。比方说我走在湾仔,这一条街的正面全是非常靓丽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但是一个十字路口拐进去,里面就是唐楼、挂黑色小帘子的酒吧——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香港,它好像万花筒,而我就是在万花筒里面行走的一个人。”
香港的公共交通非常发达,很多人选择坐地铁出行,程皎旸也不例外,她喜欢在地铁观察,“港岛线是通往中环的一条线,中环是金融区,你离中环越近,感觉地铁上的味道越来越香,里面的人越来越光鲜亮丽。港岛线永远有很多人,有一次,有个女孩站在我前面,她披一个黑色披肩,披肩后面拱起很大一块,我猜可能是书包。那个女孩一直在叫,叫声很像乌鸦的声音。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患有某种身体或心理上的疾病,很大声地叫,但周围人视若无睹。她后面站着的应该是她父母,脸上的表情很尴尬,他们一直压着女孩,不让她乱动,直到到站了,两个人一左一右夹着女孩出去了。我就想这个女孩为什么会学乌鸦叫,她后背拱起的会不会是一对乌鸦的翅膀?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她有了一对这样黑色的翅膀,父母不想她被看见,所以将她绑起来了。后来我写了篇小说《乌鸦在港岛线起飞》。”
在香港这个大舞台中,程皎旸随时都能体验到“人生如戏”,她公司的写字楼外曾有一人被捅伤,“这个事情还上了新闻,那个受伤的男子跟我在同一栋楼上班,他在一家金融公司,每天西服革履,好像是诓骗老人买了伦敦金,害得老人倾家荡产,结果被对方寻仇扎伤。我就想,天哪,还有这种事情。那个金融公司的人我经常看见,我们经常坐一个电梯下来,原来诈骗离我这么近。”
下班回家时,程皎旸会走过一条很幽静的路,路过一个很大的垃圾站,“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垃圾站里有很多被遗弃的神像,垃圾站对面是公厕,公厕旁边有个废弃的公用电话亭。我加班回家时就看到一个老爷爷坐在电话亭里,借着路灯的光看书。我每次加班回家,只要是那个时间,他永远在。后来我发现他穿的是工作服,猜他是公厕清洁工或者是垃圾场里的人,可能休息的时候就坐在那儿看书,这一幕给我很大的震撼,就是我的周围怎么有金融诈骗,有很多废弃神牌,还有这样一位老人每天看书。香港就是这样的一个城市,给我的一个感受是什么人都有,而且不管你做什么,都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因为你只要在这儿,你就是主角,这块地方就是你的舞台。我就在各个舞台之间行走,看各种各样的戏剧,然后记录下来。”
程皎旸喜欢拍照,她用手机街拍了很多照片。她曾注意到大街上有很多驼背老奶奶,又矮又瘦,背驼得令她们抬不起身子,“她们多数会推一个铁板车,车上堆满了纸皮,比她们还高。我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原来这些老人都是捡纸皮去卖钱,她们很穷,有的甚至没地方住。有一天晚上我回家,远远看见一个驼背老奶奶正趴在地上整理纸皮,我忽然觉得这个老奶奶特别像一个巨大的乌龟,因为她的驼背很像龟壳。我后来写了《纸皮龟宅》。那篇小说就是讲一些捡纸皮的驼背老人,但我设计了很魔幻的情节,驼背原来是可以打开的,里面有房子可以让他们住进去。”
程皎旸已经在香港生活了近15年,“但大街小巷发生的一些事情,依然持续给我灵感,启发我的写作。”而随着融入程度的加深,她也在慢慢地融入这个城市。程皎旸的语速很快,伶俐利落,她说自己感受到的香港是一个超级高效的城市,“好像香港电梯都要比别的城市快好多,它不仅快,人们还自动站在右边,让那些更着急的人可以从左边更快地走上去。无形之中我也变成这样的人,我现在去了别的地方,都会觉得电梯太慢了,不够快。”
香港真的是一个很魔幻的城市
程皎旸的很多写作是受现实问题、社会现象启发,但风格魔幻。她擅长虚实结合的写法,书里充满大量的超现实意象,例如身上生出刺的男孩(《海胆男孩》)、手背长出条形码的新媒体小编(《条形码迷宫》)等,以极具想象力的魔幻设定,反映现实人性的复杂与挣扎。
谈及此,程皎旸表示这和她“烂漫的,鬼马的”写作手法有关,也与香港这个城市有关,“香港给了我很好的创作基础,因为香港真的就是一个很魔幻的城市,你能在中环里面碰到野猪,在巴士站碰到猴子,这些动物出现在如此发达且人来人往的国际大都会里,是不是很神奇?其次我个人喜欢看《聊斋》,我前段时间还看了《山海经》。”
程皎旸喜欢在写作时加入一些科幻或者超现实的情节。“比如《狂夏夜游》里有一段我自己很喜欢,在泳池里,女主角感觉有人把她往下拉,突然一个生物出来,是像牛一样的鱼,鱼带着她穿到了另外一个人家里,她再从那个人家里出来,沿山路慢慢走回到自己家。我现在住在西贡,我家对面真的有一座山,从一条小路爬上去,就可以爬到昂平高原。我锻炼走的那条山路,其实就是我小说里女主角从朋友家走下来的那条路。《狂夏夜游》中,我把都市传说也杂糅进去。结尾女主角来到海滨避风塘,看到一头牛,这个也是真实的,西贡真的有牛。西贡有海滨长廊,很多游客来玩,那里的生态环境很好,草坪上时常出现野牛,所以这是很真实的画面。”
创作的天马行空与父亲的文学启蒙密不可分
程皎旸创作的天马行空,与父亲对她的文学启蒙密不可分,她说父亲以前在湖北一个小镇中学做老师,主教语文,但因为人手紧缺,所以什么都教。“他个人很喜欢文学,我记得我小时候,他带我去玩,每次都问我,你看到这个很漂亮的风景想到了什么?我如果说没想到什么,他就会给我讲他想到的。他很喜欢漫画集《父与子》,每天给我讲里面的故事,我很喜欢听。还给我读《西游记》,都是原文,我那时虽然听不懂,他自己却讲得很开心。到我九岁的时候,老师让写童话故事,我不知道怎么写。爸爸就说你要不要根据老师和同学的特点,想象成他们是种动物?我突然就开窍了,写得不错。之后老师派我去参加武汉楚才杯作文比赛,题目叫《宇宙外的传说》,我写的是在宇宙之内有一帮神仙是掌管每个人的情绪的,后来有一天这些神仙发现宇宙之外还有空间,有些人就想出走,逃离到另外一个宇宙去发展,因为觉得那边资源更多。”
14岁的时候,在北京念中学的程皎旸发现,杨树叶子在风中互相拍打,很灵动。“我觉得叶子很像一大片绿色蝴蝶,但是这些蝴蝶永远都不能飞翔,只能在树上。尽管如此,它们并不悲观,很有生命力,就写了一篇中篇小说叫《绿色蝴蝶》。所以,我想自己为什么老有这么多联想?可能是我爸爸小时候给我打下了基础。”
从武汉,到北京,再到香港,三个城市对程皎旸的性格和写作产生了什么影响?程皎旸笑说自己的性格三者兼备,很“杂糅”,“武汉人比较直爽,武汉女人泼辣、心直口快。我10岁到了北京,北京的同学很逗,幽默,见多识广,生活多姿多彩。有段时间我的性格也很‘北京大妞’,说京片子,很热情。但是这种热情到了香港行不通,有些过于热情,我跟每个同学都热情打招呼,你好,你叫什么?我能记一下你的手机号吗?把同学们吓一跳,原来手机号是个人隐私。”
程皎旸笑说她慢慢发现大家很多时候几乎没有表情,“跟你说话也很礼貌克制,哪怕内心已经千军万马,但表面风平浪静。我在香港住久了,慢慢也变成那样子。可能因为这个城市速度极快,人们没有太多时间跟你说那么多闲话。如果要说闲话,也要在特定的场合才说。”
程皎旸表示,这也对她的写作有些影响,“以前在北方的时候,文字更张扬些,现在在文笔上会更克制一点,我很喜欢用那种冷调,讲一个很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这个反差是更剧烈的。听上去是波澜不惊,但是里面讲的东西很可怕的,有很大的戏剧张力。我觉得这也是我小说的一个特色,但武汉的性格还是我的性格底色,比较火爆,我的小说也是很爆发的。”
2023年下半年,程皎旸父亲被诊断出癌症晚期,她瞬间觉得自己乘坐的热气球被戳爆,一下子跌入地狱。“病魔飞速掠夺人体的一切,我看着我那坚强又挺拔的爸爸,在短短的几个月间,坍塌,衰亡,顿觉过去所在意的事,都变得毫无意义。”2024年春天,父亲去世,“仿佛只是一瞬间,我就失去了他。与至亲的生死离别,好像洪水压顶,雪山爆炸,让我分崩离析。”
父亲去世后,很多她以前不屑思考的问题,没日没夜在她心里嗡鸣。“当经历了真正现实的悲剧,生活的变化和冲击完全无法预测和抵抗,你会发现那些科幻和魔幻的元素还是太轻盈了,远不如现实来得更加让人措手不及。虽然我这么努力写作,就是我很想证明给我的爸爸看,但我平时却没有给父母足够关注。”
现在,程皎旸也尝试一些写作变化,“从魔幻,到现实,从外化探险,到内化深思。我最新创作的故事依然发生在大都会,但我已隐身,缩小,潜入角色心灵最深之处,用放大镜凝视其神秘的脉搏。”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