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底,北京昌平蒋氏夫妇在失去20多岁的独子后,来到昌平儿童福利部领养了一名被弃养的女婴静静。7年后,蒋氏夫妇因病相继离世,静静不幸再次成为孤儿,被送往当地福利机构。民政部门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指定民政局作为静静的监护人,以保障孩子的权益。
虽然静静当前生存难题解决了,但接连失去双亲的经历让她内心的精神支柱彻底崩塌,不愿面对即将再次被收养的现实,甚至说出“不愿再离开福利院”的想法。昌平法院、民政局、镇政府等多部门工作人员始终放心不下静静,法官贺颖超为了帮孩子重拾生活信心,在休息时当起了“临时妈妈”。
弃婴被领养后父母相继病逝 7岁时再次成为孤儿
蒋氏夫妇是昌平农村里的一户普通家庭,原本有一个儿子,可惜在20多岁时因意外离世,唯留夫妻俩独守空宅。中年失独,夫妻俩也无法再生育,便有了收养的念头。
2017年底,他们俩顶着风雪赶到北京昌平儿童福利院,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襁褓,厚厚的棉被里裹着一个女婴——静静(化名)。
静静是名弃婴,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遗弃,万幸遇到好心人将其救起。被蒋氏夫妇领养时,她才7个月左右,每隔4个小时就要吃一次奶粉。尽管照顾孩子十分辛苦,但对于蒋氏夫妇来说,这个孩子的到来给家庭增添了欢乐和希望。夫妻二人年纪大了,担心静静长大后被同龄人笑话,不敢让孩子以“父母”称呼自己,从一开始教说话时,就让她叫“爷爷、奶奶”。
孩子身体长得快,懂事儿更早,很小时便知道自己是领养来的,虽然没有叫过“爸爸、妈妈”,但她从蒋氏夫妇身上感受的爱是一样的。可惜,静静4岁时,养母因病离世,她就与养父相依为命。在同龄人还会在家撒泼打滚吵着要玩具、吵着家人带自己出去玩时,静静就知道不让养父操心,处处替养父考虑,也不会耍孩子脾气,上学后,更会主动学习,不让养父着急……在村里人看来,静静是个难得懂事儿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和老蒋家的命运悲惨了些。
2024年,又是冬天,民生保障和社区建设办公室副主任程立新接到了静静所在村委会主任的一通电话,“静静的养父生病住院了,挺严重的,够呛能再回家了,孩子现在没人照顾……”
程立新心中一揪,“孩子呢?”
对方说:“现在孩子被临时安顿在她养父的姐姐家,但老太太也年近七十了,所以……”村主任不忍心说下去,但程立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便提前为静静准备了困境儿童补贴申请。
不久,静静的养父也在医院离开了人世,这个当时年仅7岁的孩子又成为了一名孤儿。
“清明节了 我想为爷爷、奶奶烧纸” 福利部工作人员:越懂事儿越让人心疼
在北京昌平民政局,有一套比较完善的困境儿童保障工作体系,在每个社区、村、镇和街道都有负责的儿童主任。昌平区民政局副局长徐湘涛说,静静养父去世时,相关信息第一时间报送到了局里。静静立即被划拨到民政局重点关注对象名单,程立新所提交的申请也迅速经过审核,为静静按政策提供扶持资金。
“但孩子这么小,日常照料必须要有保障。”徐湘涛说,静静有4位亲属提出了收养意愿,但通过前期相关人员的走访、评估,发现几人平均年龄近60岁了,与静静有着极大年龄差,老人体力、健康状况可能难以满足儿童成长所需的长期陪伴、日常照料、应急处理和学业辅导需求。另外,几个家庭的经济条件谈不上富裕,工作人员担心老人之后很可能因慢性疾病的持续性支出,会挤占孩子的生活资源。
最让工作人员感到为难的是,虽然几名老人与孩子之间有感情,但两代人存在代沟、教育理念滞后等问题,导致静静在临时照料过程中的居住环境、学习空间杂乱局促,长此以往会影响孩子身心发展。
于是,民政局决定将静静先行送往儿童福利部,并向昌平法院提出诉讼,要求指定民政局作为静静的监护人,以保障孩子的权益,之后会为孩子寻找更合适的收养家庭。
2025年3月底,程立新开车到静静亲属家接她前往儿童福利部,“孩子一路上不哭不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静静表现得越是平静,程立新越是揪心,“她内心是紧绷的,也不敢表现出任何情绪。”
儿童福利部的工作人员说,静静到了福利部之后,与所有人接触都处处小心翼翼,连悲喜的情绪都十分谨慎。直到清明节前,她才怯生生地找到了福利部管理员。“姚伯伯,马上清明节了,我想给我爷爷(养父)烧点纸,可以吗?”
如今回想起来,姚先生依旧惊讶,“这哪是一个7岁多的孩子会知道的事儿?”但看着孩子皱着的眉头,和用力憋在眼角的泪水,姚先生实在不忍拒绝,因为这是静静来到福利部以来第一次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当天,姚先生帮孩子完成心愿,便买来纸钱,领着静静稚嫩的手,带她为养父母祭祀,“这个孩子呀,其实什么都懂,可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疼。”姚先生叹息。
因为注意到孩子的情绪、心理问题,民政局和儿童福利部经过商讨,决定依旧让静静在以前就读的学校上学。“尽量减少孩子生活环境的变化,也是想让孩子有一定的安全感,能够尽快适应。”徐湘涛说,尽管儿童福利部和静静所在学校有1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每天早晚两次接送都花掉3、4个小时时间,但为了孩子,工作人员们爽利地答应,每天雷打不动地专车接送。
“如果被收养 我是不是不能再姓蒋了” 孩子不愿接受领养
今年4月初,昌平区民政局申请指定监护人的案子送到未审庭法官贺颖超手中。“虽然案卷只有薄薄几页,但字字让人揪心。”贺颖超家有一个8岁的孩子,面对静静的案子,她总忍不住以母亲的角色去看待。
在儿童福利部,贺颖超初见静静:一个黝黑的小姑娘,穿着校服,齐头帘挡住眼睛,即便在松软的沙发上也坐得笔直,面对陌生人不敢主动说话,更不敢与人对视,回答问题时声音细若蚊蝇,左手不住地扣着右手……
案子很快开庭,根据《民法典》第二十七条规定,父母是未成年子女的监护人,未成年的父母已经死亡或者没有监护能力的,可由下列有监护能力的个人按顺序担任监护人:祖父母、外祖父母;兄、姐等其他有意愿担任监护人的个人或组织,但须经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或民政部门同意。
由此可见,静静养父母的兄弟姐妹,其实与一般社会人士是同等的序位。为维护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根据最有利于被监护人的原则,法院最终判决指定昌平民政局为静静的监护人。
“如此一来,民政局就可以代静静去争取所有对她有利的权益,包括上学、就医,甚至养父母的遗产。”贺颖超审结了这起案子,但却始终放心不下静静。
一次回访过程中,静静终于吐露心声。
“交谈中,这个孩子明确表示想要留在福利部,觉得在福利部更为稳定些,而且比较抗拒未来可能被新家庭收养的相关话题。”贺颖超那次和静静聊了很久,孩子在表达意愿时始终强调想留在福利部,“如果我被别人收养了,我是不是就不能姓蒋了……”
“她和我说,‘我已经经历过两次失去至亲了,我现在挺好的’。”贺颖超瞬间明白,这个孩子处处小心与人相处是担心不被别人喜欢,她不想再被收养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亲人,所以干脆选择不再拥有。
法官充当“临时妈妈” 小心修补孩子破碎的内心
5月初,法官贺颖超再次来到儿童福利部,经过民政部门的定期心理评估和心理疏导,孩子开朗了不少。她这次来是想在回访过程中带孩子出去玩一玩。那天,贺颖超带着静静去游乐场、逛街,添置了几件新衣。
热闹的商场里人头攒动,游乐设施、甜品小吃店里充满了孩子的欢笑声。
这里的商场贺颖超的儿子最为熟悉,同龄大的孩子基本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玩儿,静静望着商场里的游乐场,充满着新奇,“阿姨这是我第三次来这里了,我想不吃饭了,先去玩儿。”
“她可能来过这里,但却很少去游乐场,毕竟她养父母当时60多岁了,和年轻父母的消费观念有所差别。”贺颖超说,从静静的表现来看,就连一般孩子常吃的肯德基、麦当劳,在她眼里都有些奢侈,点餐时孩子难掩心中的兴奋。
两人像寻常母女一样吃着薯条,你一口、我一口。静静凳子下的两只小脚也在不经意间开始前后摆动起来。
游乐场里,贺颖超买来气球轻轻砸在静静头上,有时又假装找不到她,玩闹和游戏间两人关系越来越近,静静也开始不断绕着贺颖超蹦跳。
“静静你看这件公主裙好看不?”服装店里,贺颖超一件又一件地拿起店铺里不同样式的裙子,询问着静静喜欢的样式,孩子只是默默摇头,委婉地拒绝着法官的好意,直到孩子看中了一件汉服。
走出试衣间,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转圈。“这么好看的衣服,不穿在你身上就可惜了,多像个小公主呀。”贺颖超拨弄着孩子衣服上的披肩,晃了晃,“你看,还像只小蝴蝶呢。”
原本贺颖超打算再给孩子买一身运动服的,方便上学和户外活动穿,但孩子却说:“谢谢阿姨,您已经给我买了小裙子了,我特别喜欢,只要这件就够了。”
这一天中,法官充当起了一个“临时妈妈”的角色,一面观察着孩子的需求,一面悉心呵护着静静的自尊心,希望能让孩子感受正常家庭的温馨。慢慢地,静静会主动试探拉起法官的手,贺颖超也都会坚定地攥住那只柔软的小手,给足孩子勇气。
回去路上,贺颖超和静静谈心,想让静静明白:你很优秀,你也值得被爱,去了新家庭,才可能享受到正常孩子的一切关爱。
“阿姨,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像个法官,虽然我没有妈妈,但我感觉你就像是妈妈。”静静仿佛有所触动。听福利部的工作人员讲,自从法官带静静出去玩儿后,孩子的性格逐渐开朗。
8岁生日当天众人齐聚庆生 孩子偷偷说:其实我想叫她妈妈
转眼时间飞逝,在静静8岁生日当天,北青报记者跟着法官、民政局、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一起来到福利部为静静庆生。
她一早就换上了贺颖超给她买的汉服,见到法官和经常来看望她的民政局社会救助科科长李珺,她都会大方冲过去给个拥抱,对之前收到的礼物表示感谢,即便见到素未谋面的工作人员,也会热情主动招呼,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叫得十分甜美,甚至敢站在台上为几十人表演节目。
切蛋糕时,她眼睛不断巡视四周,说“我的第一块蛋糕想给早上为我做面条的叔叔。”之后,她每一块蛋糕都会大大方方送予身边人,一一感谢。
现场,所有人无一不表扬着孩子的懂事儿,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对静静的关爱。
生日宴结束后,贺颖超原本想要让静静换一身民政局送来的新衣服,带她去看电影,但静静却说“我不想换,这件衣服是您给我买的第一件衣服,也是咱俩第一次抱抱的时候穿的,上面还有你的味道,我想穿着它”。
中鼎社会工作事务所主任心理咨询师苏锋负责静静的心理评估工作,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来到福利部为静静做评估。“这个孩子对于身边所有的善意都会清晰记住。”苏锋记得,第一次为静静做评估时,她因为没有独立的学习空间,又沉浸在失去双亲的痛苦之中,所选的图片都是以黑白色、恐怖元素为主的,证明孩子内心充斥着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
“刚才我看到静静,整个人都开朗了,连皮肤都白了好多。”苏锋说,这次孩子所选择的图片,都是代表着欢乐和希望的,其中孩子还选到了一张“青蛙”,大胆地说“青蛙是益虫,虽然长得挺让人害怕的,但它是好的。”
苏锋说,这就证明虽然孩子现在能够从多个角度看待问题,阳光健康的基础上,还有了积极向上的独立思考能力。
在生日结束后,法官准备带静静去看场电影,弥补上次没赶上场次的遗憾。临出门时,北青报记者询问,“你平时叫贺法官什么呀?”静静拨弄着衣服上的披肩,“叫阿姨呗”,然后望着远处的贺颖超,略显羞赧地小声补了一句:“难不成叫妈妈吗?”
孩子小声说:“其实我想这么叫她的……”然后蹦蹦跳跳地跟着法官上了车。
实习生 胡倍源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浩雄
编辑/李涛
校对/葛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