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年)十二月六日，陆游被起用为四川夔州通判。诗人携家带口，同行的有其夫人和六个子女，自本年闰五月十八日，至同年十月二十七日，历时一百六十日，约五个半月，由春夏至秋冬、由江浙至西蜀，船行出运河、历长江、入三峡，途经临安、秀州、平江、常州、镇江、真州、建康、太平州、池州、江州、黄州、鄂州、江陵府、峡州、归州等十五州府，一路上换了五次船，行程五千余里，才抵达目的地，可谓历尽困苦和艰难，正如他在《沧滩》一诗中所云：“少年亦慕宦游乐，投老方知行路难。”

然而正是这次行程促成了《入蜀记》这部中国古代长篇游记开创之作的问世，他以日记方式详细记载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运河、长江沿岸的名胜古迹、历史掌故、风俗民情，在他的笔下一一呈现，他还融入了自己的人生见解。全书叙述平实而富于情趣，笔触生动而繁简得当，既有史料价值，又有文学价值。途中他还创作了不少纪行之诗，与之相得益彰。

陆游为什么要写这部《入蜀记》？本书笺注苏州大学教授钱锡生介绍道，一则他有丰富的学养，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二则这也是他仕途不顺的发愤之作。他因主张抗金而被罢官，在南宋以偏安为主的政治军事格局中，很难成就他的“立功”愿望。但仕途的失意却成全了陆游，使他有意而为，要在“立言”方面上有一番作为。

《入蜀记》犹如一部文字版的旅行纪录片，它所描绘的山川、城市、民俗和历史沿革，展现了中国宋代长江中下游的自然地理、风土人情、交通状况与文化氛围，堪称一部详尽的“时空地图”。下面推荐的选读便是陆游在途中所见江豚、巨鱼以及其它“奇异动物”，可见当时长江鱼类生态之丰富。

二十日。宁国太平县主簿左迪功郎陈炳1来见，泛小舟往谢之。则寓宁渊观下院，以提刑司2檄来督大礼钱帛3。宁渊在枭矶，隔大江，故置下院于近邑。道流十余，坛宇像设甚盛，有观主何守诚者，今选居太一宫矣。炳字德先，婺州义乌人，自言其从姑得道。徽宗朝赐号妙静练师，结庐葛仙峰下，平生不火食，惟饮酒，啖生果，为人言祸福死生，无毫厘差。每风日清和时，辄掩关独处，或于户外窃听之，但闻若二婴儿声，或歌或笑，往往至中夜方止，莫有能测者。年九十，正旦，自言四月八日当远行，果以是日坐逝。每为德先言：“汝有仙骨，当遇异人。”后因得疾委顿，有皖山4徐先生来饵以药，即日疾平。徐因留，教以绝粒5诀。德先父母方望其成名，固不许。然自是绝滋味，日食淡汤饼6及饭而已。如此者六年，益觉身轻，能日行二百里。会中第娶妻，复近荤血，徐遂告别。临行，语德先曰：“汝二纪7后当复从我究此事。”德先送至溪上，方呼舟欲渡，徐褰裳8疾行水上而去，呼之不复应。德先至今怅恨，有弃官入灊皖9之意。予遂游东寺，登王敦城10以归。城并大江，气象宏敞。邑出绿毛龟，就船卖者，不可胜数。将午，解舟，过三山矶11。矶上新作龙祠。有道人半醉立藓崖峭绝处，下观行舟，望之使人寒心，亦奇士也。江中江豚12十数出没，色或黑或黄，俄又有物长数尺，色正赤，类大蜈蚣，奋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三二尺，殊可畏也。宿过道口。

【注释】

1.陈炳：生卒年不详，字德先，义乌人，才华卓荦，面目严冷，与人寡合。好古文，务为奇语。登乾道二年进士，官太平县主簿。著有《易解》等书。

2.提刑司：提点刑狱司是宋代中央派出的“路”一级司法机构，简称“提刑司”“宪司”“宪台”。监督管理所辖州府的司法审判事务，审核州府卷案，可以随时前往各州县检查刑狱，举劾在刑狱方面失职的州府官员。

3.大礼钱帛：宋代皇帝举行封禅、祭太庙等重大祭祀时，要向各地征收大礼钱，也称大礼钱帛。

4.皖山：位于安徽西部、长江北岸。“皖山，在怀宁西十里，皖伯始封之地。汉《地理志》：与潜山、天柱峰相连，三峰鼎峙，叠章重峦，拒云概日，登陟无由。东有激水，冬夏悬流，状如瀑布，下有九井。有一石床，可容百人，其井莫知深浅。”

5.绝粒：又称“辟谷”“却谷”“断谷”“绝谷”“休粮”等，意谓不吃五谷，为方士道家修炼成仙的一种方法。

6.汤饼：水煮的面食。又称面片汤，是将调好的面团托在手心里撕成片下锅煮熟做成的食品。

7.二纪：二十四年。谢灵运诗：“从来渐二纪，始得傍归路。”《文选》李善注引孔安国《尚书传》：“十二年曰纪。”

8.褰裳：提起下衣。《诗经・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9.灊皖：今安徽省潜山县的潜山。

10.王敦城：《晋书》载，晋明帝太宁初年，大将王敦屯兵芜湖，驻扎鸡毛山，筹划率兵攻打晋都南京，遂依山垒土筑城，称“王敦城”。

11.三山矶：“三山矶，在繁昌东北四十里。”（《方舆胜览》卷十五）

12.江豚：哺乳类动物，用肺呼吸，大风雨到来之前，频繁露出水面“透气”，被视为“河神”

二十三日。过阳山矶1，始见九华山2。九华本名九子，李太白为易名3。太白与刘梦得皆有诗4，而刘至以为可兼太华、女几之奇秀。南唐宋子嵩辞政柄，归隐此山，号九华先生，封青阳公，由是九华之名益盛。惟王文公诗云“盘根虽巨壮，其末乃修纤”5，最极形容之妙。大抵此山之奇，在修纤耳。然无含蓄敦大气象，与庐阜6、天台7异矣。岸傍荻花8如雪。旧见天井长老彦威9云，庐山老僧用此絮纸衣。威少时在惠日，亦为之，佛灯珣禅师10见而大嗔云：“汝少年，辄求温暖如此，岂有心学道邪？”退而问兄弟，则堂中百人，有荻花衣者才三四，皆年七十余矣。威愧恐，亟除去。泊梅根港11，巨鱼十数，色苍白，大如黄犊，出没水中，每出，水辄激起，沸白成浪，真壮观也！

【注释】

1.阳山矶：又称羊山矶。《大清一统志》卷八二：“羊山矶，在铜陵县西南三十里，巉岩险峻，溯流甚艰。”《剑南诗稿》卷一有《夜宿阳山矶，将晓大雨，北风甚劲，俄顷行三百余里，遂抵雁翅浦》诗。

2.九华山：位于安徽省池州市青阳县境内，古称陵阳山、九子山，因有九峰形似莲花，唐天宝年间改名九华山。《太平寰宇记》卷一○五：“九华山，在（青阳）县南二十里。旧名九子山，李白以有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为九华山，因有诗云：‘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今山中有李白书堂基址存焉。又费冠卿及第归后，以不及荣誉，遂绝迹不仕，隐此山中。长庆中，三征拾遗，不起。又按顾野王《舆地志》云：‘其山上有九峰，千仞壁立，周回二百里，高一千丈，出碧鸡之类。’”

3.李太白为易名：“青阳县南有九子山，山高数千丈，上有九峰如莲华。按图征名，无所依据。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古老之口，复阙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罕闻。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迴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并序）

4.太白与刘梦得皆有诗：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有“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的诗句，遂使“九子”易名为“九华”；刘禹锡的《九华山歌》，以为九华山“可兼太华、女几之奇秀”。

5.“盘根虽巨壮”句：见王安石《答平甫舟中望九华》诗。

6.庐阜：即庐山。《太平御览》卷四十一引张僧鉴《浔阳记》云：“匡俗，周武王时人，屡逃征聘，结庐此山。后登仙，空庐尚在，弟子等呼为庐山。又名匡山，盖称其姓。”

7.天台：“天台山，在天台县西一百一十里。《临海记》：天台山，超然秀出，山有八重，视之如一，高一万八千丈，周回八百里。又有飞泉乘流，千仞似市。”（《方舆胜览》卷八）

8.荻花：荻为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水边，叶子长形，似芦苇，秋天开紫花。白居易《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9.天井长老彦威：天井指天井寺，在今浙江鄞县。彦威，其人未详。

10.佛灯珣禅师：守珣（？—1134），号佛灯。安吉施氏。初参广鉴瑛，不契。遂造太平，随众咨请，封其衾曰：“不彻不展。”于是昼夜峭立，逾七七日，遇佛鉴上堂曰：“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豁尔开悟，述谒呈示，鉴许受法。出世初主禾山，次天圣，徒何山。见《五灯会元》卷十九。

11.梅根港：“梅根河自青阳入，至县东门龙山，沿五埠河口，合双河，北注大江。一名梅根港，又曰钱溪，为历代铸钱之所。”（《清史稿》卷五9“志三四”）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