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领小团队 干出大事情——采访新版《曹禺全集》编辑团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1-02 10:00

2023年6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曹禺全集》十一卷。该套全集收录了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曹禺作品,包括曹禺创作、翻译的剧本、小说、诗歌、文章,以及日记和书信等。

这套书依照严格的文献学标准,有全套叙录和题注,调查过所有版本,在此基础上确定底本,选择校本,并予以严格的校勘。文集部分新增了近200篇。因而既为广大读者提供了收录完整的曹禺作品,也为专业学者和话剧艺术家提供了丰富而可靠的研究资料。这套书由王风主编,钱理群、方锡德担任学术顾问,11位中青年学者组成名家团队,分任各卷责任编委。编纂《曹禺全集》历时六年,编辑过程充满艰辛。本报记者通过发布会和采访主编团队的几位成员,请他们讲述编书背后的丰富故事。

缘起于与曹禺女儿万方的友情

张引墨是《曹禺全集》的策划编辑,这套书缘起于她与曹禺女儿万方的友情。万方作为专有版权人,将曹禺单行本和全集的版权授予了十月文艺出版社。而张引墨与万方的友谊可以追溯到20年前。张引墨出版过万方的中篇小说集《空镜子》,后又出版了曹禺的四个话剧单行本《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2017年,《曹禺全集》申请到“北京宣传文化发展专项资金”的支持,同年,十月文艺出版社启动了《曹禺全集》的出版。

王倩是《曹禺全集》的责任编辑,说起曹禺简直滔滔不绝,语速快且逻辑清晰。她说自己以前有点儿“祥林嫂”,总是和人说曹禺,但终于做完时,很长一段时间又不愿意提曹禺,感觉有点儿做伤了。

她的孩子伴随着这套书成长,对王倩来说是一个特别好玩的机缘。2016年,王倩无意中看到一位同事的电脑屏保显示“红尘”两个字,特别漂亮,同事告知字是曹禺的。她把那两个字打印出来贴到了办公桌上,“当时还怀着小孩,每天看着这两个字,有种滚滚红尘中的幸福感觉。”但她从未想过自己跟曹禺会有何关系,待她生产完回来,张引墨找到她说:“你要不要做曹禺?”

那时王倩入行不久,充满了各种热情,她是学现当代文学出身,导师就是钱理群的学生。接到《曹禺全集》的选题她极为兴奋,“想想出版史上‘鲁郭茅巴老曹’,是哪位编辑都想做的啊!可又多少年难遇几个人能碰上?”

但当时认为超级好的一个活儿,没想到是一个超级大的“坑”。王倩没有编过全集类书,社里也缺少相关经验,但王倩后来认为,也正因为没有包袱,所以放得开。

组建编辑团队,十月文艺总编辑韩敬群首先推荐了他的北大中文系老同学王风。王倩说,韩敬群请王风帮忙组班子,她记得阳光很好的一天,王风和方锡德带她去见钱理群,之后这三位组成了最初的主编团队。“韩给我打来电话,”王风回忆,“他最先说的是,请我在全国范围考虑,推荐个主编人选。后来又提到钱理群老师曾经写过《大小舞台之间》。我明白他的意思。钱老师年纪已经很大了,无法承担太繁重的工作,最多做些原则指导。但出版社的立场,显然希望有位旗帜性的人物领衔。”王风答应去说动钱理群。考虑需要一位内行而资深的学者来具体领导,又与钱老师一起动员虽也已退休但年轻不少的方锡德教授出来。

接着王风组织了十位编委分工各卷,“来自北京、天津、上海、浙江、湖北等地,都是北大毕业的,都上过钱、方老师的课,都有文献工作的专长。这样学术习惯相近,方便合作。比如其中最年长的陈改玲,现在浙江理工大学,她的学位论文有相当分量,就是研究民国作家在解放后的作品重版问题。因此我当时就想到请她负责曹禺解放后的几部戏。”

陷入一轮轮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循环

主编团队对于曹禺文献确定的原则是能收尽收,包括曹禺在特殊时期表态性的文字。万方也尊重大家意见,将自己保存的家书、父亲写给母亲的情书都无私提供出来。因为家书数量多,规模可以构成一部书信卷,内容又都很有意思,钱理群、方锡德就拍板让王倩来做。王倩于是又成了日记书信分卷的责任编委。

随后是将近一年时间的收集资料,建立体例。“老师们完全是按学术工作标准来做的,不但要尽量收齐全部文本,而且还不是有个文本就行,要求是最早的文本,以及历次有修改的版本。收我们能看到的曹禺所有的剧本、文章、各种版本,我们都找到了最早发表的原件或电子资料。”王倩说。

如何将这些丰富“食材”做出一桌好菜?随后的讨论持续了近一年,结果发现曹禺尤其剧作的版本情况非常复杂,几乎每版他都改,有的是因外部政治气候变化,有的是他对舞台的感觉变了。更麻烦的是,他每次修改所根据的底本,大部分不清楚。王风做过《废名集》,还获得政府出版奖,他有全套经验。按他的要求,需要梳理全部版本,确定底本、通校本和参校本。光这项工作就持续了一年,王倩与编委们通过EMAIL沟通,事后她查看邮箱,讨论邮件有80多封,十多万字,“主要是方锡德与王风老师之间的讨论甚至争论,一封信件经常有几千字。”学者们有各自不同的学术风格和主张,想法不一致的地方如何达成一致,也是花工夫的事。

文集各卷的各类文章,如何编也是个问题,是分类还是编年,各有麻烦。“这些确定后,才算进入具体的文本处理阶段,而且已经快两年了。好像他们商量过,王风老师总负责剧本部分,方锡德老师总负责文集部分。但方老师感觉身体很难再支持,后来就全归王老师了。”王倩说,“方老师坚持了两年,前期资料的收集以及大框架的讨论,很大程度是他推动的。”

“王风是用乾嘉古学的方式做现代文学的文献整理。”这是韩敬群给王风的评语。而在北大中文系教授贺桂梅眼中,王风是新学者里具有老派风格的研究者。

王风做事经常被说成完美主义者,王倩说他做书也像做艺术品。他认为不同版本的改动,也是曹禺写作的一部分,因此校勘是必不可少的。这是非常大的工作量,枯燥繁琐,而各位编委都在学术岗位,平常已经很忙,要挤出休息时间一点点进行。“我做过这样的工作,知道其间的感受。大家按要求进行,没有异议。小而言之,是纵容我;大而言之,都是为了学术。”王风对此充满感激。

王风要求全集有很好的构架,逻辑也要精美。他经常会半夜发上一篇长文,王倩便要花长时间读懂,“因为我之前对资料没有全盘把握,被迫参与到了编委工作中,这跟常规的编辑工作很不一样。”

不过尽管事先作了很详细的规定,王风拟出凡例,甚至细致到各类校注的句式,他都写了语例,但毕竟无法包容所有的情况,每位责任编委的理解还是有差别。而且因为这种工作很难返工,因而最早的要求是,如觉得可注可不注,就先注出,最后统一删减。

当编委们终于开始按卷编辑文本时,又面临一个问题:设定的框架涉及大量注释,他们需要通过注释来交代不同版本间的改动,从而体现曹禺文学思想变化的脉络。但每位编委负责一卷,执行起来难免参差。溢出原定体例的情况非常多,这就需要主编一个个处理,责编也要反复修改。

“这跟我经历过的编辑工作很不一样,等于必须参与他们的校勘整理过程。”王倩说,“比如社科院丁文老师特别细致,能注尽注,夸张点说几乎半本书了。后来各卷都返回,按一个标准统一。因为我每卷都接触到,清楚统一的分寸,王风老师就委托我做初步删节,结果一共删掉了800多条校注。我很心疼丁老师的心血,但没办法。结果排版公司发火了。因为他们好容易输入,结果又删了,工作量都不好算。”

同一类知识学人,同样的严谨考究

编辑工作枯燥繁琐,没想到还有一个难题等着王倩,那就是出版进度。“出版合同签的是五年,本来能在期限内完成,但真正交稿时,离合同到期只剩不足一年时间了。”王倩压力大增,张引墨也急切地请她赶快做出出版计划表。可每当王倩以为要进入出版流程了,总又有不确定因素冲破她的时间表。

“比如老师们交稿后,按照正常流程进入三审三校环节,每一个校对时间我们都提前两三个月和校对约好了。但实际上不断有新材料发现,需要插入,每次都要动版。华中科技大学李雅娟老师负责的那卷,收录《桥》,都到出版最后阶段了,李老师在一个罕见的杂志上发现了新的刊载本,没办法,又得校勘,等于三审三校重来了一遍。”

在王倩感觉进度赶不上时,出版社也感觉到“情况异常”,又调了三位编辑协助。而在每一卷的校对过程中,为了保险,各卷责任编委返工。王倩说后来感觉主编编委们都怕自己,因为她像“周扒皮”一样,天天催时间。

六年出版周期赶上三年疫情,也给工作增加了很多额外的困难。补查版本、调查新发现佚文线索需要跑各个图书馆,有的托人,托不到人只能趁疫情稍缓赶紧去。“浙江师范大学马俊江老师远在金华,查资料不方便,只能从网上买各种版本。工作期间还生了一场病,具体情况他不说。这种情况下还是坚持跟上各环节,不耽误全书。好在书出来,他也康复如初了。”有的主编出国,有的主编生病,各种问题挤压着时间表,王倩只能和三位同事使劲加班,病了也得把稿子带到家里继续工作。

期限临近的那几个月,每有问题要讨论,大家就上腾讯会议,问题涉及哪几位老师,都来线上解决。王风一上线就是七八个小时,各卷编委有的家里有孩子,有的要照顾老人,有的正染着疫,有的熬不了夜。根据各自情况排序,一卷卷谈,一个个解决问题。王风每场都参加,为了全盘把控,王倩同样每场必到。

王风是晚上工作,一般要10点以后,王倩则下了班把孩子弄睡后,10点开始另一份工作。王倩记得,有一回王风与首师大的李宪瑜老师讨论,李老师负责改译剧卷,不引人注目但情况特别复杂,又涉及外国原剧的关系问题。“当时已经夜里两点钟了,我困得不行。结果他们讨论到其中一个剧本的具体问题,讨论着讨论着,突然说这个底本可能选的有问题,我一下子被吓醒了。”

果不其然要重弄,李宪瑜连轴转了几天几夜,王倩他们自然也全部跟着重来一遍。“到后来我也习惯了,尽可能执行他们的要求。”王倩感慨,“他们极其认真地对待每一个小问题,我就不忍心因为自己的疏忽给他们增加问题。所以《曹禺全集》最终是集体精力付出的成果,大家都觉得不能对不起他人的努力。”

原本《曹禺全集》得到了项目资助,资金能覆盖大部分成本,可出版社事后算成本,六年下来仅纸的价格就翻了一番,而且因为改动多,排版、校对等人工成本也翻了几倍,最后成了可能赔钱的状态,十月文艺担待下了这个负担。“按照我们想要的样子,该做的都做了,最后大家确实是问心无愧的。”王倩说,“但这种活儿以后再不敢轻易碰,我们有一位老师现在一提曹禺就起疹子。”

《雷雨》用了七个值得重视的版本

曹禺是一个特别爱改自己作品的人,造成版本状况非常复杂。同样一部剧作,最初发表在杂志上,后来又出书,不同时候的不同版本,他每一版都改。有的是因为他对舞台的想象变了,也有在政治变动时候不得已的改动。《曹禺全集》要体现这样的变化,因为他们认为,无论哪一版,都体现了不同时期的曹禺,都是曹禺作品的一部分。如此造成难以想象的工作量。

比如《雷雨》,曹禺生前可以自我干涉的版本,超过30种。如何选择底本,首先成为问题。同济大学祝宇红老师是本卷的责任编委,她调查出,解放前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从1936年1月到1953年5月,印行《雷雨》累计达26版。按理说纸型一样,应该没有改动,但实际上她发现前后有变化,尤其鲁大海的身份,原来是“工头”,后头改为“工人”。这是一个极富意味的改动。但究竟何时改的,成为一个漫长的“围捕”过程。

祝宇红工作在沪,先利用上海各图书馆条件;父母在京,就趁探亲到京跑各图书馆,查阅版本,逐渐缩小范围,终于确认改版时间为1937年5月的“改订九版”,此后文化生活印行的版本再无变化。因此这个版本是“定本”,应该作为《雷雨》的底本。同时也就确定了通校本,计有初刊本、初版本、八十年代初再度修订的“川版”。而1951年开明书店本和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本,格于外部因素,曹禺改动剧烈,无法校勘,则作为附录本收录。如此,不算参校的其他版本,《曹禺全集》中《雷雨》一剧,全面校勘的版本就达七种之多。

中国社科院段美乔老师负责《日出》一剧,最后使用到六个版本。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日出》至少28版,她居然前后收集到其中26个版本,应该是通读该社《日出》版本最多的学者了。这些版本总体变化不大,但最后确定以第四版作为底本,主要是因为本版加入了“跋”,这个“要件”存在于以后各版中。

尽管曹禺研究已达到一定的深度,但各剧作的版本情况也还存在着一些谜题。比如《日出》就存在一个神秘的所谓“戏剧二版”。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出版单行本《日出》,但不少研究者提及,该社在1959年还出了一个修订版,被简称为“戏剧二版”。只是这个版本怎么也找不到。段美乔东寻西觅、发动很多朋友帮忙,请教戏剧出版社的老编辑,向相关研究者咨询,都没有找到。一边找、一边综合各种线索,最后认定这个版本不存在。段美乔说,整个过程如同破案,自己仿佛是个侦探。诸如此类像是“无效”的工作,各编委工作过程中都多少碰到过,自然在《全集》中了无踪迹,但对学界是有意义的。

工作初始阶段,王风请祝宇红先行校勘,以便估算校记的数量。祝宇红将各校本的修改处用不同的色笔标识在底本上,看过去如同一个调色盘。如今的《曹禺全集》就是将这些异文同时呈现的产物,这对于专业读者来说,能够推动曹禺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也提供了优质的阅读文本;对于曹禺的剧作演出,则提供了丰富的参考。

首次以正文方式全部收录曹禺的英文演讲稿

八、九、十卷是文集卷,大部分收的是曹禺各个时期散见在各种报刊上的文章,以及小说、诗歌。三卷编委既要分工,又要随时保持沟通。第十卷的责任编委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李斌,他有编《郭沫若全集补编》的经验,一开始就给大家制定了详细的工作表格和工作流程。佚文的收集,除了大量使用网上各种各样的数据库,王风还带着学生,利用北大图书馆的馆藏遍查过各种纸本的目录书籍。最后又利用到《人民日报》资料室的齐全收藏,收齐地方报纸上的曹禺资料。

文集还收录了曹禺一生中三次出访的英文演讲稿,首次把他所有的英文演讲稿以正文方式全部收录,负责第八卷的天津工业大学田露,翻译出中文本作为附录。因为后两次演讲的时间是上世纪80年代,文章归收第九卷,田露和第九卷的责任编委、北京社科院的王鸿莉时常要沟通。“2021年我在法国访学,鸿莉刚生了二胎。因为时差的原因,我给她发的信息,她常常是半夜喂奶的时候给我回复的。”田露笑着回忆说。

田露也谈到一些遗憾:“比如第八卷第一篇是曹禺唯一的一篇小说,也是他以曹禺笔名发表的第一篇作品——1926年在天津《庸报》上连载的《今宵酒醒何处》。这篇小说当年共连载五期,但找到的只有两期。”而因为这是曹禺的重要作品,田露记得当时也发动了各种各样的力量,“除了大学图书馆、城市图书馆,王风老师甚至问到了日本、美国,大约找了三十几个地方,但很遗憾最后还是没有看到这篇小说的全貌。”

集佚、考证、索引复杂而烦琐,所要求的精度,是最大的难度。田露也回忆起,当时每天微信群里都跟打仗一样,每天都得“灭火”。而她称自己最大的感受,就是“做全集工作是遗憾的艺术,做起来非常辛苦,但又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完美”。

著名作家、编剧,曹禺先生的女儿万方最后说:“我了解的曹禺是生活中的爸爸,再有就是我作为编剧对他剧作的了解。《全集》却让我从一个新的渠道再认识了曹禺,再认识了我的爸爸。”

这是同一类知识学人,同样的严谨考究,使这套书呈现手工业的生产节奏。虽然与商业出版是一对不好调和的矛盾,但成就了一套堪称经典的《曹禺全集》。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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