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的坏名声可谓实至名归。它的日常影响遍及人们的行为方式、银行账户、工作机会、城市规划和媒体传播等各个领域。今天,时尚业成了全球化病态发展的缩影。专制而又无所不在的服饰产业塑造着我们的消费行为,并进一步扩大了贫富阶层之间的鸿沟。在购物过程中,冲动取代了理性。这样说并不是倡议人们回到狩猎—采集时代,因为服饰民主化带来的舒适生活和幸福感还是值得维护的。
笔者的意图绝不是以一种卫道士或道德家的态度来分析时尚消费,而是希望向人们展示这个行业的不同侧面:经济、社会、创造力、生态及人权问题。为实现这一目标,需要阅读大量的文献,其中99% 是英语文献,主要来自英国和印度研究者。欧洲大陆似乎还并没有对此类研究给予足够重视。1笔者因此从社会史、技术发展史、政治经济史、社会学和艺术史等多种学科交叉的角度展开研究,不断查询和考证资料来源、参考书目,以及一众相关人物主旨各异的发言,充分挖掘这一主题的复杂性。
笔者是历史学博士,也是一名艺术史学家和设计师。但相比这些身份,我首先是一个人文主义者、艺术爱好者和技术迷。每个作者都有自己坚决捍卫的立场。在我看来,美或品位并不重要;相反,对劳动和劳动者的尊重,他所付出的创造力,他在日常工作中展示出的才华、适应和打破常规的灵活性,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说本书在论述中脱离了设计环节的讨论,采取了这样的比例分配,以便集中探讨其他主题,那正是为了强调这一区分的必要性。
时尚产业的伟大征程
服装和时尚产业的发展过程自有其历史渊源。17世纪,欧洲巨头法国和英国急需为军队中成千上万的士兵提供服装,这令当时的服装商人和小手工业者大举动员起来。这是大规模生产的开始,尽管当时还不是机械化生产,但生产效率很高。在伦敦各个小巷的后院和巴黎的手工业集中区,堆积成山的背心、外套和衬衫正等待着被运往仓库、分发到水手和士兵手中。乡下的年轻女工纷纷进城谋生,工业生产岗位向她们承诺了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但她们的梦想将终结在下水道,或肮脏、贫苦、辛劳和汗水中,甚至以卖淫告终。
机械化生产的出现本应改善恶劣的工作条件,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纺织工厂的织布机轰鸣声里,或在狭小的女仆房间里,工人们的订单量大幅度增加,产品的标准化要求更加严格。因此,生产力的提高不是技术创新的成果,而是人身囚禁的结果。那些环境恶劣的生产车间就是这一境况的真实写照,它们被形象地称为血汗工厂。这些地方无论规模大小,其工作方式从道德及政治角度来看,都令人憎恶。
纺织业的兴起源于19世纪激进的商品定价策略。定价策略促使商家不断削减支出,而极端的资本扩张使生产条件进一步恶化。弗里德里希·恩格斯(1820—1895)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45)中写道,“英国工人阶级的历史是从18世纪后半期从蒸汽机和棉花加工机的发明开始的”,工业革命带来了“一切纺织品迅速跌价,商业和工业日益繁荣,差不多夺得了一切没有实行保护关税的国外市场”。但新创造的“国家财富”并没有惠及大众。农村人口外流加剧了工业城镇的人口压力,无法合理安置新增人口。车间的卫生条件导致了一些严重疾病的发生,肺结核就是其中的代表,也叫作“裁缝病”。
在成衣产业发展过程中,人为事故和灾难不断出现,例如1911年3月25日纽约三角衫(Triangle Shirtwaist)服装厂发生的火灾,造成146人死亡、71人受伤。在追逐低价的市场基本逻辑刺激下,制造商为了将成本降至最低,只有用削减安全措施和降低生产条件的方法,来求得收支“平衡”。
因此,这些产业弊病并不是什么新现象。它们早已深入纺织业的根基。“更高产量、更低成本”——这就是问题所在。不过,今日的服装业已经与19世纪不可同日而语了。
专制统治的基础
从布尔迪厄到鲍德里亚,20世纪下半叶的社会批评领域充斥着一连串老生常谈。诚然,精英阶层的再生产、父权社会和以资产阶级为主体的文化构成了现实生活的一个侧面,这种催生了物体系(le système des objets)的时代精神所具有的诱惑性也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有必要把阶级问题的重要性和资本主义的跃变重新置于20世纪的历史语境下进行考察。
米歇尔·克鲁斯卡(Michel Clouscard,1928—2009),是一位与布尔迪厄和鲍德里亚同一时代,却经常被学术文章的参考文献和知识界辩论所遗忘的社会学家,在他看来,这些“欲望市场”(marchés du désir)的建立是为了将资本主义从自身的危机中拯救出来。1981年,他将这种“新法西斯主义”描述为心灵殖民的最高阶段,尤其指出了马歇尔计划和1968年的“5月风暴”在这个帝国主义“最高阶段”扮演的重要角色。3这种冲击力、这样的商业征服包含了多方面复杂因素,但在笔者看来,其根源主要形成于经济危机时期。如何说服人们越来越多地消费?我们需要一系列行之有效的说服技巧,并尽最大可能发掘潜在客户。
为了获取民众支持,而无须像极权政府那样诉诸武力,美国人发明了公共关系(public relations)这个词,显然它听上去比“宣传”(propaganda)要好得多。20世纪上半叶的媒体大亨、《宣传》(Propaganda,1928)一书的作者爱德华·伯内斯(Edward Bernays,1891—1995)创立的这个方法直到今日仍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起初,为了说服沉浸在普遍反战情绪下的美国人同意在1917年将他们的军队派往欧洲,伯内斯从一个法国人那里获得了灵感。
居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1841—1931)有着多重身份,如医生、人类学家、社会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伯内斯从他的书中学到了“掌握给大众留下深刻印象的方法,就是掌握了统治大众的艺术”,并借此发明了一种刺激大众消费的精神武器。鉴于群众无法理性思考,他选择了一些大众领袖来做宣传者,这些人是记者、电影明星、广告商和心理学家。该宣传手法可以广泛应用于各种消费品,它的目的是围绕目标物创造一个幻想,将大众的注意力集中在目标物幻想所引发的感受之上。总之,必须令民众认同消费行为,就像皈依一种新的宗教,并让他们沉迷于外观。这是一种引导人群,为他们创造不存在的目标并培养日常痴迷的方式。
这种思想的源头可以追溯到19世纪。当时的工人们以罢工、示威和骚乱为手段,来反抗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和由此导致的贫困问题,他们的行为对工业生产造成了极大威胁。因此必须控制民众,停止他们与资本家之间的对峙。方法很简单,就是让他们参与并融入这个他们一直反对的社会模式。通过购买行为,民众为资本家的发达做出了贡献。他们成为消费者,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出于欲望而付出自己的钱财。这一方法取得了彻彻底底的成功。1929年的经济危机本可以让这些工业恶魔彻底失败,但它没有,甚至连戈培尔也仔细研究了伯内斯的这本书,并将其用于推广纳粹事业,不幸大获成功。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青少年市场成了资本扩大消费群体的主要目标,他们不遗余力地向年轻一代灌输消费的好处。
理性与诱惑
购物成了带来幸福与成功的密钥,它令人美丽自信,富有吸引力。逛街不再是一种消遣,它是一种价值,良好公民身份的体现,因为消费支持了经济增长,这是真正的爱国行为。然而,在这些消费指令背后,往往隐藏着对环境的破坏,对人权的侵犯,对劳动者尤其是对女性劳动者的歧视,对儿童的剥削,对不可能达到的身体标准的强制推行,对不平等模式的保护,以及一个濒临死亡的创造系统。
我们都受到各种产品的诱惑,这证明我们是感性的存在。幸好如此!但是,对眼前的这第一千零一件衬衫,我们又该做何评价?得克萨斯州种植的棉花,被运到东南亚纺成布,然后在埃塞俄比亚剪裁缝制,最后被摆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商店里销售……不管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它和所有同类型的商品一样,都是癌症、水污染和化学品中毒的罪魁祸首。
消费者应该知道,时尚业的所有环节都是病态的。那些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创造者、造型师、制版师和设计师,不是被要求“创造”一千个系列,就是要借鉴甚至抄袭大获成功的设计,他们早已筋疲力尽。我们已经不再去关注在全球发生的数不胜数的工业事故、健康悲剧和生态灾难。我们的内衣浸透了有毒染料,商场地下室的女售货员正在抓挠她那被化学制剂侵蚀的皮肤。几年之后,我们的身体又会怎样?无菌还是不育?都有可能。
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遇到了一个意外但发人深省的挑战。如何区分所谓的成熟或新兴国家、富裕或贫困国家、北方或南方国家、发达或发展中国家,又同时避免把自己摆在一个西方资本主义观察者的位置上?这些判断指标往往以市场经济作为唯一导向,因此并不公平。如果我们遵循这些二分法,中国仍将是一个新兴国家,但中国的现状已经清楚地表明,这种二元对立概念的分类方式并不能准确反映现实。
这本书也是对资本家的一次呼吁,是时候对销售系统做出改变了,以免把设计人员、制造商、工人、女销售人员(这一群体主要是女性)和消费者都压榨殆尽。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毕竟沉疴难愈。但人们已公开表达了这样的信念和信心,让人期待并用相对积极的方式去展望未来。时尚产业的人性化只有在资本家的参与之下才有可能实现,今天他们也正面临着系统自身的局限,这并非计划好的事情,但这个矛盾的激化已不可避免……
来源:北大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