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美篇、糖豆、红松等网络社区吗？对于年轻人来说，它们或许很陌生，却是许多老年人手机里必装的App。

当我们感慨互联网将“银发族”甩下时，许多六旬以上的老人却在网络世界里愉快“冲浪”。

这是典型的老年人网络生活缩影：在美篇分享美食、回忆过往，用糖豆练习广场舞、跳操运动，在红松上直播课、学习各类才艺，发微信每天问候，在拼多多、淘宝等购物……

面对飞速变化的信息世界，老年人被推动着改变，去适应网络。抛下对老年群体的刻板认知，让我们一探究竟，当老年人亲密接触网络，如何创造属于他们的社交语境？

归属感

“无论人类遇到了什么，植物界依然此消彼长，小区满眼都是茶梅花开。给每个家庭带来温暖的，仍是那一炉灶火和美味可口的粗茶淡饭。”

与一般的美食分享不同，老年人在美篇的烹饪交流颇有几分文采。69岁的乐婆婆在抒发人生感悟后，详细分享了“阳康”后的营养餐——青菜烧肉丸、土豆烧排骨、糯米饭、石斛鸡汤。每盘菜的制作图文并茂、步骤清晰，拍出来的美食照片让人看上去就有食欲。

在美篇里，老年人有自己的社交语言。他们互相称呼对方“美友”，同一类话题叫作“美友圈”，而使用App的时长被称为“美龄”。

通过互联网，乐婆婆的写作能力得到许多陌生人的认可。她的粉丝从几十增加到上万。每一篇文章下面，满是点赞与美评。

退休前，乐婆婆是上海一家医院肿瘤内科的主任医师。几年前，她申请了微信公众号，但因为不知如何将图片和文字导入，便将其搁置。2016年，侄孙女向她推荐了一个老年人都爱玩的App，发图文操作方便，她便一发不可收，成了美篇较早的用户。

网络社区里蕴藏着巨大的宝藏。在乐婆婆看来，工作给自己关上了一道门，美篇又打开了一扇窗。根据兴趣，她常驻“我们都爱下厨房”和“我有个作家梦”的美友圈。一开始上美篇，她这双写病历的手，写出来的文章干巴巴的。一次，美篇举办了“回忆母亲的美食”活动，她从中找到了灵感，真情实感的文章引发大家共鸣，成为自己在美篇的第一篇精华文章，这给了她莫大的鼓励。

作为“美龄”6年的用户，美篇成了乐婆婆又一个“朋友圈”。平时去菜场买菜见到的人间百态——鱼老板清洗鱼头26秒，买个猪腰子，老板娘切腰臊只要9秒，这些都被她一一记录，制作成小视频发到美篇。

“YYDS”这样的网络用语，有多少人听得懂，就有多少人不明白。在年轻人为主的网络社区，光是网络用语就是一道门槛，而年轻人的话题老年人很难融入，他们需要属于自己的平台，找到认同感和归属感。《2021中国中老年互联网产品洞察报告》显示，颇受老年人青睐的美篇，45岁以上的用户数已达1.07亿，仅次于今日头条和微信。

在美篇社区，老年人以文会友，像老朋友一样谈天说地。谁烧了拿手菜，谁去旅游了，谁养的花又开了，谁写了一首韵味无穷的诗……满满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乐婆婆告诉记者，在“我们都爱下厨房”里，有1.7万名美友，大部分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小部分中年人和80岁以上的老人，来自各行各业，有教师、医生、文员、工程师等。

老年人的社交话题自带年龄属性。“我们一起回忆青春往事”“知青岁月交流地”“我们走过绿水青山”……回忆往事的浓度，远超年轻人的社区。所有的荣光与苦涩，历经岁月的打磨，让老年人在网络找到了知音与陪伴。美篇经常推出“我家里的老物件”“晒晒年夜饭”等话题，让老年人很有表达欲，并能产生共鸣。

许多美篇的老年用户告诉记者，在这里有一种深度的表达欲和释放感，他们的文字都是原创，是自己创作的心血。不少美友圈的“主持人”（活跃又受欢迎的用户）对文章进行“查重”，乐婆婆就曾在美篇里发现有人拷贝“下厨房”里的帖子，并告知对方需要原创作品。

正因为如此，美篇这样的网络社区对老年用户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在他们眼中，每一篇作品都是一份精神财富。一名叫“黔人出山”的用户写道，当离开世界的那一天，我会将美篇毫无保留地交给晚辈，让我的子孙能够拾起对故人的美好回忆。

学习欲

互联网时代，不仅仅属于年轻人。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1年12月，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网民规模达1.19亿，互联网普及率达43.2%。与八九十岁的“老老人”相比，一些六七十岁的年轻老人逐步掌握了网上买菜、网购日用品、网上挂号等技能。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发布的《后疫情时代的互联网适老化研究》报告显示，对比2017年和2021年的调研数据，感觉生活中离不开互联网的老年人比例从57.50%提高至93.67%。

尽管“来得晚”，老年人在互联网上的学习热情却不输年轻人。特别是3年疫情的影响，让不少老人掌握了网络学习这种更自由的方式。

大宁路街道的曹阿姨是广场舞爱好者。2021年，孙女的诞生给她带来了不少欢乐，同时她的活动时间变得不自由了。以前晚餐后，她习惯去家附近的广中绿地跳1小时广场舞，现在要在家带孙女，渐渐脱离了广场舞团队。

曹阿姨从朋友那里得知，在手机下载糖豆App，可以学跳广场舞。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尝试，发现通过手机学习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我儿子经常用手机里的keep锻炼身体，糖豆就像老年版的keep，我跟着视频就能练。”她说，糖豆的教学有正反面演示、口令掌握、慢速教学、重难点提示、舞蹈小常识等，无论是像她这样有基础的练习者，还是初学者，都很容易掌握跟学。她说，糖豆社区还有许多线下活动，等孙女上幼儿园了她再去参加。

据了解，糖豆累计覆盖超过2000万中老年用户，超过50%的用户年龄高于55岁，用户每日停留时间超过33分钟。与美篇一样，这些App，老人们更多是通过口口相传而知晓。

对许多老年人来说，晚年生活并不满足于含饴弄孙、出门遛弯，培养兴趣爱好也是让生活更为丰富的方式。去年起，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一些老人又解锁尝鲜了一个新的App红松。

去年，65岁的滨滨阿姨在红松上报名参加了声乐课程，有十几次课，学费300多元。她说，每周还有固定的线上小组课，可以在老师的带领下和学员们一起交流唱功、唱法等心得。中国音乐学院的专家在固定时间开直播连麦，现场聆听并纠正学员们的发声。她没想到，用手机看直播课等操作并不复杂，网络上的学习氛围还挺好。

记者在红松社区发现，网络课程以声乐、乐器、绘画、书法等为主，收费在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每门课以“小站”的形式组成学习社区，用户可以在小站里彼此交流。除了常见课程，还有长寿半步功、易经学习、颜面望诊等小班课。老年人可以上直播课，也可以回看。

许多热衷网络学习的老人，同时也是老年大学的学员。他们的兴趣大多在人文艺术、健康保健、休闲生活等方面。老人们告诉记者，网络学习的方式更灵活，与老年大学相比，更多的是一种补充，他们对此并不追求结果。“用手机上直播课是一种生活方式和养老方式，开拓见识，也能接触到志同道合的同龄人。”滨滨阿姨说。

双刃剑

美国学者舒尔茨在《老年经济学》中有一句经典评述：“老年人并不是一个由相似成员构成的群体。”大到经济、城市、文化，小到性格、爱好等，老年人方方面面的差异，导致了他们生活状态的不同。

老年人的网络世界不尽然相似。对老年人来说，网络同样有虚幻和难以辨别的一面。

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全科医学科主任、老年医学科副主任、主任医师黄延焱说，由于老年人身体机能和精力的衰退，对各类网络信息缺乏辨别力，很可能沦为网络诈骗的受害者。“很多网络软件或App对老年人也不友好。”她说，比如看手机页面时，弹出悬窗的小广告，老人随手点击，又不知道如何返回，有时陷入商家的圈套。

一些老年人子女就提到了网络上的诈骗红包。一些老年人无法分辨，直接输入银行卡号和密码“领取”，以致上当受骗。有的老人比较空虚，不断刷视频、看直播并打赏，消耗了精力和钱财。

还有的老人成了网购达人，更吸引他们的当然是网络的优惠打折力度。比如，一些老人在网上抢购和拼单成箱的卫生纸，还有十几元的衣服、裤子，屯了一堆用不上、吃不完的东西。“我妈网购成瘾，家里每天都有好几个快递，快堆成仓库了。”有子女对老人的这类上网行为感到无奈。

中国社科院国情调查与大数据研究中心《中老年互联网生活研究报告》课题组专门对中老年人互联网受骗信息类型进行调查，结果显示：排名前三位的分别是免费领红包、赠送手机流量和优惠打折团购商品。被这些陷阱坑过的中老年人群比例依次达到60.3%、52.3%和48.6%。

老年人在进行网络社交时，也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乐婆婆和她的朋友就遭遇过网络骗子。她说，在美篇，会有陌生人发信息，有的说自己是外国人、军官，提出交友的要求，“我就和他们说，我都70岁了，你还找我吗？”对于这些人，她选择直接“拉黑”屏蔽。

乐婆婆说，自己当了30多年的医生，接触的人群比较多，有判断分辨力，但一些空虚寂寞的老人比较容易上当。“美篇有24小时服务热线，还能上后台投诉，调查属实后会关闭对方的账号。”在她看来，尤其是老年人比较多的网络社区，平台更需要有投诉、处理等功能保障。

还有的老人告诉记者，自己在网络社区交友，彼此熟悉了，对方就来推销保健品或者锅具等生活用品。碍于情面，明明觉得不妥，但他们只好选择购买。

网络是把双刃剑。老年人退休后逐步成为社会“非主流”，再加上生理衰老是无法避免的自然规律，身处晚年的他们更需要被注视、被认可，网络社交满足了这些需求。网络虚幻的负面影响其实更需要由家庭和社会等现实存在来填补。

社会的目光总是聚焦在年轻人身上，老年人很难被社会看到。老龄化无可避免地到来，老年人需要更多地“被看见”。无论在网络世界，还是现实生活，这恐怕是他们精神世界里最基本的需求。

文/彭薇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