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秦秀英奶奶的第二本书。第一本书叫《胡麻的天空》，写的是她平生所见的植物和动物；我曾给写过序，叫“倾听静默之声”。这本书，是写“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画的是内蒙原野上不知名的果子，写的大多是世上像草芥子一样被忽略的人，这些人，都是秦秀英奶奶的亲人和身边的人，有时候他们也入画。

这些人命运各有不同，但又大体相同。

书中较多的篇幅，是写秦秀英奶奶童年或年轻时候的事，那时中国农村还是大集体的组织形式。在这种体制下，一个村庄里，会有强者和弱者。强者是少数人，就是村里的政治小队长或政治大队长；弱者是大多数，就是每天被指派到田里劳作的村里的农民。这些强者，可以为所欲为，在村里欺男霸女，给别人派活，自己可以不劳动；弱者，天天去田间或河堤上从事强体力劳动；强者看着不顺眼或者不听话的人，就会遭受惩罚，去干最重最脏的活计。派活和惩罚，都在正确的口号和名义下，但人人得不到公平和正义。

问题是，这条路走不通，大家出工不出力，或出力不出心，一年到头白辛苦；人人吃不饱，身上还有寄生虫。这就叫禁锢。到了“大包干”，大家身体、精神才得到解放，生产得到发展，各家各户生活才好一些。

在这种禁锢下，乡村孩子的一生，皆是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重复父辈的命运；恢复了高考，才给这些孩子以另一条光明的小道。这条小道是人人期盼的，都想通过它离开自己的家乡。说热爱自己家乡的人，都是没有在乡村吃过苦的人。粗粝的生活，磨挫着每一个人。秦秀英奶奶亲人们的婚姻，也多不如意。这些人努力生活，生活却在不断制造失意和苦恼，有的亲人还得了忧郁症和精神病。

当然，穷苦的人也偶有生活的乐趣，世上除了有骗子和垃圾邻居，也有友情和温暖，如秦秀英和知青孙宏军、王惠玲之间几十年的友谊。

秦秀英奶奶在书中还写了一些乡村的能人，如乡村兽医邬生生等。这些人头脑聪慧，努力上进，如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和自由空间，他们可能会成为中国各个行业的俊秀，因为生活的禁锢，使他们悄悄埋没和消失在民间的生活里。唉，对于一个民族，这是多大的浪费呀。

生活如此粗糙和残酷，民生如此多艰，为何民族还能延续至今？秦秀英奶奶在这本书中，还说明这样一个道理：一是因为这些人对生活害怕，二是因为他们身边有亲人。因为害怕，只能勇敢；因为亲人，只能坚强。秦秀英奶奶识字不多，但在这方面见识不低。仅仅因为害怕和亲人，我们才百折不挠地生活，这是我们唯一的依靠，也是人间真正的正道和沧桑。除此之外，岂有他哉？

2022 年3 月

作者：刘震云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