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进云南省凤庆县红塘村,李筠筠的目光就被这座茶马古道上的村落抢占。村庄躺在碧绿茶山的臂弯,漫山的野生茶树未经刻意修剪,一种原生态的美感扑面而来。
和茶山一样“野性”的,还有村落。人们房前屋后的院落里,瓜藤、花蔓、菜蔬无序地交织,木料、柴草和一些废旧石材随心堆放,院子外围张着用来把鸡拦在院内的绿色铁丝网。
不过,仅十来天,小院景致就可以从“野味”变为“雅趣”。去年秋天至今,中山大学中国区域协调发展与乡村建设研究院教授李郇和团队师生多次来到红塘村调研、沟通,和村民一起实施建设,博士生李筠筠是团队中的一员。一番改建后,雨天陷脚的泥土地上铺成了砖石小路,铁丝网改成了绿竹围栏和红色砖墙,原本堆放杂物的院落多出用树桩或石板打造的小茶桌,村民可以呼邻唤友,闲坐饮茶,赏花东篱。
一群大学师生要为村民建个小菜园
2013年起,中山大学对口支援凤庆,助力当地发展振兴。对于“中山大学”4个字,红塘村民早已亲切熟悉。但对于李郇团队的来意,他们还不太明白,甚至有些疑虑。
不要说对于红塘村民,放眼全国,李郇团队实践的“共同缔造”都是一个相对新鲜的理念。
2019年3月,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印发《关于在城乡人居环境建设和整治中开展美好环境与幸福生活共同缔造活动的指导意见》。
在中山大学党委领导下及学校工会和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支持下,中山大学中国区域协调发展与乡村建设研究院教授李郇团队先后于广东、福建、辽宁等近20个乡村开展美好环境与幸福生活共同缔造工作。
这次来到云南红塘村开展实践得到了凤庆县委县政府的支持。师生团队本是应当地邀请为村子做一个整体规划,但当他们带着一套规划图纸来到红塘,很多问题浮出水面——自来水管线该怎么走?公共活动场所如何设置?这份规划是否会受到村民的欢迎?规划实施过程中波及居民的生活区域怎么办?建设完成后如何倡导居民妥善使用和维护设施?
回答这一系列问题的过程中,师生们想到,可以先用“共同缔造”的方式帮助村民改善小菜园的环境。“什么是‘共同缔造’?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把村民动员起来,和村民共同规划、共同实施建设。”李郇说。经验告诉他们,当村民亲身参与到周边环境的规划建设,不仅可以让村庄环境更适应当地的生产生活,村民的参与感还会转化为归属感,对周边环境和村镇集体产生更深厚的情感,便于村庄治理和各项工作的开展。
从广州到红塘,要乘飞机、转高铁、换汽车,清早出发,晚饭时间才能进村,而让“共同缔造”的想法走进红塘村村民心里,要走一条耗时更长、更为周折的路。中山大学博士生龙烨记得,村民主要有两方面的疑虑。“他们一来担心小院的归属问题,怕如果我们和村委参与了改造,小院会不会就归村里公有了;二来担心改造小院需要他们花很多钱,也怕施工过程影响他们正常的生活安排。”因此团队一开始和村民的沟通并不顺利,有时候村民头一天答应了参与改建,第二天又反悔了。
村民的顾虑需要各个击破。凤庆县委县政府的支持让村民打消了一些顾虑,让村民更愿意敞开心扉跟团队沟通自己的想法。村委也向村民解答,改造后的小院还是归各家所有。村民怕改建小院花太多钱,团队就制定了一个“以奖代补”的制度,用团队筹集的一些公益资金给村民补贴,村民投入劳动力和少量资金,中大师生则为小院建设进行义务设计、施工。村里没人见过改造后的小菜园究竟是个什么样,都不敢“第一个吃螃蟹”,李郇和师生们就决定打造一个“试点”,这时,村民张国凤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乡村是一本无字的书
张国凤家的小园子占地大约300平方米,是准备未来给孩子建房子的宅基地。对于土地归属和资金问题,她同样困扰,但中大师生和村委帮她打消疑虑后,向往更好的生活环境的她决定为村民打头阵。
红塘村的第一个小菜园改造项目红红火火地开工了。村干部到场剪彩、参与施工;中山大学的老师和同学们抄起铁锹,推上独轮车,拿起砌墙、雕刻的各种工具,忙活得热火朝天;张大姐还拉来了她的“姐妹团”,为一个全新的小菜园忙碌起来。
然而规划和施工并非行云流水。作为施工现场的学生负责人,龙烨见证了施工前设计图纸的五六次修改。“安全性、施工质量、观赏性和生产性都要兼顾,不是做个好看的‘花架子’就完事,还要保留小菜园的生产生活功能。”从一次排水洞疏通,龙烨就发现,土地的坡度、土壤的保水程度等都决定着排水系统的建设方式,“书本上不会讲这么细,还是要到实践中摸索。”
把设计图纸上的一个圆圈真正“画”在小菜园里,总共分几步?中山大学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研究生黄妍说,在平面图上,一个圆圈就代表一根竹子的横截面,一排竹子围墙就像横躺在图纸上的一条串珠项链。为了把这串“珠链”镶嵌进小院,黄妍和同学们爬山路,扛竹子,在小院里反复推敲怎么摆放更美观,最后还要考虑如何养护、防止竹子泛黄。“从纸上的一个符号到实物,要经历一个持续的、复杂的、火花迸发的过程。”黄妍感慨地说。
从在山间生活数十年的村民那里,可以学到带有泥土气息的生活智慧。李筠筠发现,村民非常在意小菜园装修用料的价格低廉和耐用性。在给一户村民家的院子铺小路时,他们原本计划使用价格便宜、结实耐用的红砖,但户主提出,可不可以使用价格更便宜的碎石料。碎石料是工厂加工石材剩下的边角料,约巴掌大小,被石料厂视作没有用的废料,一大卡车只需200多元。同学们找来几块,尝试在小菜园的地上拼成石砖路,发现效果也很不错,于是一条物美价廉的小路就诞生了。
同学们很快就和村民学会了如何打好生活的算盘,就地取材、废物利用成了他们的新招。“慢慢地,我们会在开始施工前、整理小院时就把院子里现有的材料梳理出来,比如老青砖、木料、瓦片,设计时先充分考虑这些材料的使用。”
龙烨发现,如果觉得只有科班出身的老师同学们是规划、建设的行家,那就太狭隘了,山间村落从不缺乏生活的设计师。在鲜花之乡云南,爱花的老乡们各有审美旨趣。在一个小菜园的建造过程中,户主就提出,想去山里挖一些兰花,种在竹子栅栏顶端的孔隙里。这个想法让龙烨眼前一亮,也确实给栅栏增色不少。同学们擅长设计、绘图,但真要砌一堵墙,还得村里的匠人出手。“原来把一堵墙垒结实、砌平整并不那么容易,还是村里的老师傅现场演示、一步步教给我们”。
一方小菜园装进乡村治理新构思
中山大学的师生带着各种施工工具在村里走街串巷、采集材料,在张国凤家的小院里栽花种菜、铺路砌墙,成功吸引了村民的注意。经常有村民路过施工现场,忍不住停下来打听几句,也不时有村民趁闲时过来帮忙,或者问问需不需要他们提供什么原材料。等到张国凤家气象一新的小菜园落成,更是成了一则活广告——很快有十几位村民找上门来,表示他们也想请中大师生帮忙改造自家的小菜园。
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比如一户村民家建设小菜园时,几乎没有其他村民过来帮忙,原来这家户主不好热闹,平时不大参与村中集体事务,和邻居走动也不多。“可我们的目的不是做一个小菜园,而是希望通过建设过程中的互帮互助,来增进邻里之间的感情,促进村民参与乡村共治。没有村民们共同参与的小菜园是‘有形无魂’的。”李筠筠说。要让小菜园的意义得以实现,老师和同学们沟通了村委,村委号召了许多村干部一起到这家小院里带头干活儿。看到中大师生和村干部在辛苦劳作,渐渐地,一些热心的村民开始主动来帮忙,原本只有户主和学生的小院里,也有了今天东家来帮忙、明天西家来打下手的景象。
这家的小院建成后,李筠筠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在后来的小菜园施工过程中,原本很少参与村里集体事务的户主开始时不时主动去给别人家帮忙。有时村委在群里张罗,公共茶厂要义务劳动、村口要修条路,他也会主动说:“我有时间。”
在张国凤家的小菜园里,中大师生设计了一个可以闲坐喝茶的茶桌。当主人在家泡茶聊天,看见院子外的路上经过的村民,就会招呼大家一起进来喝上杯茶,通过小院设计增进邻里交流的目的达到了。后续的小菜园设计中,茶桌大受欢迎,几乎成了每家每户的“刚需”。
“马克思认为,人只有与他人相联系,人们才能够进行生产劳动,并在生产的过程中与他人结成各种社会关系。”在小菜园里,中山大学研究生侯先昱看到了理论在现实中的投影。“小菜园就是一个村民对村庄作贡献、与邻里彼此付出的范例”。
李筠筠笑言,经过一个暑期的小菜园改造工作,回到学校,同学们都像炭一样黑。李郇说,如果学生的父母看到他们在村里扛石头,“可能要骂我的”。但今年刚读研一的刘锦锋从红塘回到学校后,开始思考“设计到底应该是物理空间的设计,还是社会空间的设计”。“我们本科学习阶段,学习的大多是物理空间的设计,但在红塘村的工作是通过搭建一个有序的空间,来改善、增进村民之间的社会关系,这更多的是社会空间的设计。”
“可能有人不理解,城乡规划师去做菜园子到底有什么意思。但慢慢地大家会明白,小菜园是一种新的学术探索,是一种新的规划方式的变革。”在李郇看来,小菜园是一个让大学老师、同学融入乡村建设,把专业和乡村振兴有机结合的切口,也是一个把“政府干群众看”转化成政府和居民共享共建共治的抓手。“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真题真做的过程”。
社会关系的建立和社会治理的路径都不简单,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总是干净纯粹。7月末,张大姐给中大师生发来小院的视频:“你们撒下的菜种已长出了,到你们来时,花已开,菜已绿。”秋天来临,乡村迎来收获,村民们发来消息:玉米熟了、核桃熟了,等你们来吃。
李郇和团队的师生们每个月都要把一部分时间留给红塘的日子还在继续,“现在我们已经建成了十来个小院,到明年也许就是20个、甚至更多。”他们还要到白云深处,和村民一起续写这首田园诗。
文/毕若旭 范子菁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