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张晓风:好情怀是可以日日有的
名家散文 2022-11-20 13:00

陈师道的诗说:“好怀百岁几时开?”

其实,好情怀是可以很奢侈地日日有的。

退一步说,即使不是绝对快活的情怀,那又何妨呢?只要胸中自有其情怀,也就够好了。

1

在乡间的小路边等车,车子死也不来。

我抱书站在那里,一筹莫展。

可是,等车不来,等到的却是疏篱上的金黄色的丝瓜花,花香成阵,直向人身上扑来,花棚外有四野的山、绕山的水、抱住水的岸,以及抱住岸的草,我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美的重围了。

在这样的一种驿站上等车,车不来又何妨?事不办又何妨?

车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忘了;事是怎么办的?我也忘了,长记不忘的是满篱生气勃勃照眼生明的黄花。

2

另一次类似的经验是在夜里,站在树影里等公车。那条路在白天车尘沸扬,可是在夜里静得出奇。站久了我才猛然发现头上是一棵开着香花的树,那时节是暮春,那花是乳白色须状的花,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它叫马鬃花。

暗夜里,我因那固执安静的花香感到一种互通声息的快乐,仿佛一个参禅者,我似乎懂了那花,又似乎不懂。懂它固然快乐——因为懂是一种了解,不懂又自是另一种快乐——唯其不懂才能挫下自己的锐角,心悦诚服地去致敬。

或以香息,或以色泽,花总是令我惊奇诧异。

3

我有一个黑色的小皮箱,是旅行时旧箱子坏了,朋友临时送我的。朋友是因为好玩,跟她一个邻居老先生在“汽车间市集”(即临时买旧货处)贱价买来的,把箱子转变给我的时候,她告诉我那号码是088,然后,她又告诉我卖箱子的老先生说,他之所以选088,是因为中学踢足球的时候,背上的号码是088。

每次开阖箱子,我总想起那素昧平生的老人,想起他的少年。一式一样的饭盒,一旦卖出去,将各装着什么样口味的菜?给一个怎样的孩子食用?那孩子——一边天天用着这只饭盒,一边又将茁长为怎样的成人?

同样的垃圾桶将吞吐怎样不同的东西?被泡掉了滋味的茶渣?被食去了红瓤的瓜皮?一封撕碎的情书?一双过时的鞋?

五金店里充满一切可能性,一切属于小市民生活里的种种可能性。

我爱站在五金店里,我爱站在一切的“未然”之前,沉思,并且为想不通的事情惊奇。

4

这个世界充满了权威和专家,他们一天到晚指导我们——包括我们的婚姻。

婚姻指导的书也不知看过多少本了。反正看了也就模糊了。

但在小食摊上看到的那一对,却使我不能忘记。

那天刚下过小雨,地上是些小水洼,摊子上的生意总是忙的,不过偶然也有一两分钟的空闲。那头家穿着个笨笨的雨靴,偷空跑去踩水,不知怎的,他一闪,跌坐在地上。

婚姻书上是怎么说的?好像没看过,要是丈夫在雨地里跌一跤,妻子该怎么办?

那头家自己爬了起来,他的太太站在灶口上事不关己似的说:

“应该!应该!啊哟,给大家笑,应该,那么大的人,还去跃水玩,应该……”她不去拉他,倒对着满座客人说自家人的不是。我小心地望着,不知下一步是什么,却发觉那头家转身回来,若无其事地,炒起蚵仔煎来。

我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样也可以是一种婚姻的。

原来,他们是可以骂完或者打完而不失其为夫妻的,就像手心跟手背,他们根本不知道“分”是什么。

我偷眼看他们,他们不会照那些权威所指导的互赠鲜花吧?他们的世界里也不像有“生日礼物”或“给对方一个惊喜”的事,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他们怎么也活得好端端的?

他们的婚姻必然有其坚韧不摧的什么,必然有其雷打不散的什么,必然有婚姻专家搞不懂的什么。年轻的情侣和他们相比,是多么容易受伤,对方忘了情人节,对方又穿了你讨厌的颜色,对方说话不得体……而站在蚵仔铁锅后的这一对呢?他们忍受烟熏火燎,他们共度街头的雨露风霜,但他们一起照料小食摊的时候那比肩而立的交叠身影是怎样扎实厚重的画面,夜深后,他们一起收拾锅碗回家的影子又是怎么惊心动魄的美感。

像手心跟手背,可以互骂,可以互打,也可以相顾无言,便硬是不知道什么叫“分”——不是想分或不想分,而是根本弄不清本来一体的东西怎么可能分?

我要好好想想这手册之外的婚姻,这权威和专家们所不知道的中国爱情。

文章节选自张晓风作品《风雨并肩处,岁岁看花人》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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