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缙云山:火与灯汇成“人”字
中国青年报 2022-09-07 13:37

杨元凯希望火烧得快一点,离他再近一点。

四号隔离带,是阻挡山火进入重庆缙云山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位武警重庆总队机动支队的班长,站在3号点的小山坡上,带领着6个队员架着水泵,等火从悬崖底部窜上来。

火从两个方向来。西侧的山火已经烧了4天4夜,虎头山最初的3个起火点,经过不断复燃,烧过了城门洞、马鞍山,直逼缙云山。森林发出噼里啪啦的灼烧声,越发清晰,杨元凯目测,火距离他只有20米了。

此时是8月25日19时4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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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时37分,在第四号隔离带的起点处,顺着东南风,云南的森林消防员点燃枯枝,又添了一把火。

在他们的设想里,当晚的东南风会引着隔离带点燃的火,与马鞍山烧过来的火相撞,“火攻法”使得结合部缺氧,从而失去燃烧条件。

使用这种消防员教科书里的灭火法,是当天下午4点之后才决定的。指挥部的官兵们发现重庆开始起风了,远处的浓烟背对着缙云山往起火点飘,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判断风向后提出“以火攻火”,气象局专家也印证了接下来几个小时的风向,非常适合采取这一策略。指挥部当即决定反守为攻。

“等灭这场火太久了”,杨元凯焦急地想早点结束这场战斗,同时他又用水泵打湿面前的树梢,尽可能地延缓山火的蔓延速度,为后方争取更多安全时间。

他们白天刚在马鞍山结束与山火的搏斗,下午1点赶到隔离带。等待他们的是十个多小时的战斗。防化洗消专业的杨元凯接到任务,要求他们在两个小时之内,把出水管从隔离带的起点,铺设到4号点位。

4号隔离带自下而上,依次被分为6个点位,两个点位之间的直线距离平均为150米,全程海拔接近1000米。隔离带上有超过70度的坡、悬崖、和连绵起伏的黄土地。

杨元凯一行人背了十个麻袋装的共900米消防水带,却远远不够。

最终,他们用了1500米的消防水带完成了4个点位铺设。有600米消防水带,是依靠隔离带上站成纵队的志愿者,通过接力传递到他们手中。这为他们争取了更多的时间,他们按时完成了任务,保留了体力。

北碚区青年志愿者协会的杨泽旭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8月25日0点整,他们发布了招募志愿者倡议书,很快在微信公众号的阅读量突破十万。当天他们就招募到8600余名符合要求的志愿者,他们甚至来不及赶制往常志愿服务的“红马甲”,只能发放统一标识贴在袖口或胸前。

李雅雪凌晨两点看到倡议书就报名了。她曾在西藏当兵时,做过卫生员,能做基本的急救清创工作。她加入了医疗志愿者群,群里汇集了各大医院的医生护士,包括兽医。一个医生申请在隔离带值夜班,他凌晨4点必须往回走,医院早上7点左右查房,他赶回去看两个重要病人。

李雅雪看见下午发布在群里“急需4名男医生”的消息,晚上这条消息的截图还在朋友圈里被广泛传播。烫伤膏短缺的消息一发布,留下联系方式医生的电话被打爆了,晚上还有朋友问她需要不。

重庆人都惦记着山火,志愿者报名人数太多,一位开网约车40岁的退伍老兵,没能选上。

一位做了多年消防节目的编导,第一时间捐赠了家里囤的饮料和泡面。在山脚的物资集散中心,他看到现场搬运的志愿者有100人左右,远远超过了微信群里“需要30人”的招募目标。一台物资车来了,几十个人跑过去,志愿者开玩笑“和抢生意一样”,“脑壳不灵光,业务都拉不到”。

一位做生意的老板,看见现场人员管理有些混乱,立马召集了现场的5个人,让他们分别管理30个人,要求大家做到不堵马路,不添麻烦,随叫随到。

张俊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加入了摩托车大军。他在摩托车圈子里号称“二馒头”骑“125的大神”。2019年他用一辆豪爵摩托车,在重庆举办的中国摩博会上,万人面前耍特技而出名。他从十几岁开始骑摩托车,后来开大货车、买卖二手车、给摩托车品牌打广告、晚上还兼职跑摩托车赚钱。北碚区摩托车起步价6元,一晚上他总能赚个几十、上百元。

8月21日晚,他召集了十多个熟悉的摩托车友前往第一个起火点,虎头山。谭玉涛接到他消息时,已经结束了晚上9点半的厨师工作,正在跑摩托车赚外快,当时他刚赚到20多元。两人是十多年的好友,谭玉涛一身短裤短袖,踩着拖鞋就赶去了火场。

第二天早上8点,张俊发送了一条需要摩托车骑士志愿者的抖音,很快有超过60万的观看量。他的电话被打爆了,骑车的时候都需要腾出手接听电话,有些是志愿者边报名边问火场地址,有些是捐送物资。他顾不上一条条回复,之后的召集消息他都发在朋友圈或是抖音上,广而告之。

私家车、摩托车、越野车都加入进来了。三种车型在马路、山路、土路上接力运送物资、志愿者、救火官兵。

这些交通工具也不能把大家送到火场点,技术好、胆子大、开着越野摩托车的骑手勉强可以骑到隔离带的第二点位,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多。大多数时间,志愿者只能扛着物资向上攀爬。

决战当天,杨泽旭观察到,现场志愿者有三四千人。他和600多名志愿者在隔离带上排成人墙,手传手地把需要的物资运送到最前线。一名志愿者回忆,从下午4点到凌晨两点,这种传递没断过。空气里弥漫着粉尘,路上的浮土把脚背都盖住了。

晚上,志愿者戴着头灯站在隔离带靠近缙云山脉的一侧。4号隔离带横在志愿者与救火官兵之间。最宽的地方超过上百米。

火越来越近了。官兵们带着水泵与热浪正面交锋,另一侧的志愿者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们需要关注是否有火星被风吹过隔离带,从上空落下,一旦出现这样的火星,需要第一时间用灭火器灭掉。

一边是救火官兵面前红色的火焰,一边是白色的灯光人墙,两条线从隔离带低端最宽阔的位置,向山顶汇合,形成了一个“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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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时15分,“反攻”过去半小时。

火终于从隔离带低处,自下而上,窜到了3号点位,距离杨元凯不足10米。他们面前形成一堵火墙,只见滚烫的红光与浓烟,火星落在头上、身上,热浪把他们烤得通红发烫。

透过浓烟,杨元凯瞥见蓄水袋中,水只剩下三分之一。手里靠汽油发动的水泵已经滚烫,他感到了害怕。

决战当天,隔离带高处点位的水和灭火器一度短缺。

志愿者陈正乾走到5号点时,已经没有物资让他们向最后一个点传递了。等不到物资的时候,他们只能徘徊在五号点附近的区域,寻找黄土里被掩盖着的水和灭火器。如果幸运找到没有喝过的水,他们就会留给前方的官兵。一个老先生口渴,在旁边的土里,刨出七八个瓶子,才勉强凑成一瓶水。

人越往上走越少。

陈正乾一行15人,在最初的物资集中点,被安排直接支援5号点。从4号点到5号点,是隔离带上两侧距离最窄的一段,总攻前指挥部考虑到安全问题,已经撤走了大批志愿者。他们刚走上隔离带,同行中的3个人被拉进旁边的森林里去扑灭火星。

除了保证山上物资畅通供应到各个点位,志愿者对隔离带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容易起火的东西要清理干净。决战前一个小时,隔离带被排查出一个空白区。

杨泽旭紧急集结了200名专业志愿者,他们到达时,明火已经烧到离空白区十几米的地方。志愿者需要跳下一个约5米高的坎,砍净附近的杂草树枝,清出约20米宽,三四十米长的区域。天色已黑,那个区域长满了草,无法判断下面是否有深沟,没有人犹豫,拿着镰刀,一窝蜂地往下跳。

有人晕倒在半路。一个志愿者医疗群统计的数据,决战当天中暑的人最多,其次是烫伤。

冰块,在骑手们的背篼里滚动。消防官兵把冰块包裹进毛巾,紧急降温,防止烫伤、中暑。

8月23日,北碚区一家饮料厂的老板邹银银自费买了160块冰。他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发朋友圈等人联系。当天,他接了500多个电话,有人将他误传为收取物资的负责人,并转发了他的手机号在社交平台上。

他尝试过在朋友圈澄清,但没有起到作用。被闹乌龙的还有孙黎,他原本只是到邹银银的冷库捐冰,他在两家制冰厂买了160块冰。结果,他被“冻”住了,被志愿者封为“冰块团团长”,成了冰库物资点的总调度。

一个阿姨对孙黎说,需要的话,可以动员全小区用矿泉水瓶冻冰块给山上救援的人。某明星的粉丝也送了两车冰,“爱豆的家乡不能燃”。也有“网红”没直播,搬了300多块冰,一块冰五六十斤。有志愿者的车被冰水泡了,自费修好,然后又跑来送。

爱心人士送的冰块越来越多,邹银银不得不把自家的雪糕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再后来,志愿者也来帮忙搬冰,量少的冰放进私家车后备箱,量多的车厢里也塞。数十吨的冰块“坐”着私家车、出租车到物资点,再“骑”着摩托车上山,最后一段最陡峭的山路由人背上去。

歇马街道管理物资的全弘艳5天时间里,接到了2000多通电话,每天都有人问现场最需要什么物资。

消防员21日晚上第一次到达现场,虎头山起火点附近的村民就送来了物资,第二天一早物资已成堆。早上7时左右,一线官兵就会收到热气腾腾的稀饭、馒头、包子或蛋炒饭,其他两餐也被安排了盒饭。志愿者路过隔离带上的点位,会摸一摸送上来的盒饭是否还热腾,如果官兵顾不上吃,他们又会开始新一轮盒饭的传递。一位消防员形容这次“要热的有热的,要冰的有冰的”,而志愿者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需要什么”。

即使有时他什么都不说,志愿者也会把手伸进装满冰块的桶中,找到最冰的那瓶水,在递冰水前,还让他们喝一支葡萄糖,最后留下藿香正气液、葡萄糖、生理盐水。送到他们手上的,还有新买的充电宝、防潮垫、凉席等。

“上面一喊要水,我们就迅速传水上去。喊要灭火器,我们就赶快传递灭火器。” 一名志愿者回忆。

隔离带上,有高中模样的少年,短袖的肩膀部位已经滲出血印。几个少年在休息时围坐在一起,讨论即将毕业的高中生活。60岁左右的退伍老兵,说自己年龄大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自己的全力,将一把二三十斤的油锯送往隔离带的最高处。穿着运动紧身裤的健美女孩,背篓里装着三支灭火器,两只手还分别提着一支。她也不和谁说话,只低头快快地走,别人送一趟的时间她可以送两趟。

一个在火场待了4天的志愿者总结:“提一支6公斤的灭火器上山至少要半个小时,但是用完一支只要30秒到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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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变了。21时40分左右,半山腰的明火才刚刚控制住,5号点的火灭了又来,风一吹,火更旺了。

除了头顶上的一排灯,陈正乾已经看不清周围的环境,眼前只剩下火光、黑烟和黄土。

他与缙云山已经结缘20多年,四川美术学院毕业的他,2007年创作了《缙云情话》,这后来成为了他的代表作。他在画作中,用了象征尊贵帝王的明亮黄色,代表河流,给寂静的山脉增加激情与动力。

如今,缙云山脉最扎眼的黄色,便是他面前的这条漫天黄土的隔离带。

他所在的5号点位,是隔离带上最窄、最脆弱的区域,宽度只有10米左右。挖掘机曾在开垦过程中,坠入森林。

当时,武警重庆总队机动支队大队长罗绪涛听见呼喊,赶紧带着队员顺着划痕,在下面100多米处,找到了挖掘机的残骸。挖掘机整个翻了个身,底座的履带朝上,手臂被整个机身压在了最底下,驾驶室已经解体。

罗绪涛找到驾驶员时,只见他脸上毫无血色,还有意识可以对话。他们将他放在担架上,通过接力送到了山下的医院。检查后发现,驾驶员身上多处骨折。

罗绪涛见证了第4号隔离带从一片森林变成土坡。

早在22日,指挥部就把这里作为最后的防线,开始着手准备了。22日16时,罗绪涛刚刚结束了江津扑灭山火的任务,带着80余名官兵转战北碚。他们看着第一台挖掘机驶入森林,当时距离他们3公里以外的一道隔离带失守。

迫于形势,尽管罗绪涛带领的80多人里,有很多新兵,但不得不全部上阵,通宵作战。他安排老兵和新兵交叉站位,让彼此记住前后方是谁,来确保队员的安全。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不断拓宽隔离带的宽度,民间油锯手们也加入其中。志愿者群里,大家都把这条隔离带视为“最后的一道防线”。

首先由挖掘机对陡峭的地形进行平整,官兵和油锯手们再负责切断粗壮的树枝。不会用油锯的志愿者就用砍刀,对着小一点的树枝砍伐,还有志愿者听说“会油锯可以上前线”,就先报了名,到现场再看说明书或网上的视频,学怎么使用油锯。

松树油脂多,有些直径超过了50厘米,砍伐一颗大松树,需要至少5分钟。而一把油锯往往砍几棵大树,链条就会出现松动,现场还有专门负责维修和调试的志愿者。

终于在8月25日下午5点45分,4号隔离带被打通,全长1.36公里,平均宽度达60-80米。这是最后的一道防线。

此前,虎头山的隔离带在23日晚22时左右,失守。这道隔离带的最后100米,刚好是一段悬崖,挖掘机无法到达,没有完全打通。当时,负责这道隔离带的官员,最坏的预期便是火从这个悬崖处烧起来。为此,他们利用飞机不断对那片森林植被浇水。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火势果然从那处悬崖向上窜,悬崖两端的树木在空中迎着风,交叉在一起,火星漫天,引发了爆燃。不到半小时,那座山头就被烧掉了。

一名武警通过观察一整夜山火的蔓延形势,计算出火势基本以每小时100米的速度,向缙云山逼近。

4

22点9分,火烧到了最高6号点。火势从下方沿着山脊上的第一个垭口处往上冲,整整形成了一堵二三十米的火墙。

消防员曹怀锋的十几个队员,就站在这火墙前。他在几百米外的蓄水池旁边,时刻关注着水量是否充足,“不能让我的兄弟在前面烤”。蓄水池刚挖出的时候,因为铺设的袋子有破损,蓄水能力不足,他的一个队员直接跳下去,用石头把一个个缝隙盖好。

对讲机那头失去了消息。

曹怀锋联系不上自己的队员,慌了。他在浓烟中完全无法看到前方的情况。他往第一个垭口处冲,没有见到人,翻过一个山坡,才发现队员已经转移到第二个垭口处,开始了新一轮的灭火。

而在他们后方的一片小树林里,武警官兵带着100余人,拿着灭火器扑灭飞来的火星。尽管树梢已经被淋湿,但是地上的落叶枯枝,在高温下,只要遇上火星,便会立即燃烧。

为了第一时间逮住火星,他们关闭了头灯,手持灭火器等待着。最后,灭火器用完了,他们就用脚踩,用手扑。

随着山顶的明火被扑灭,4号隔离带的胜利终于在25日23时到来了。经过5天5夜的奋战,北碚的山火明火终于在这里被阻断,保住了缙云山和主城区。

曹怀锋的队员平安撤退。这时,他才知道,站在最前方的一个队员的大腿早在总攻前就被落石砸中,没有吭一声。

在一片欢呼之后,现场逐渐安静下来。曹怀锋的队员开始就地休整,树林里的官兵继续与火星对抗。

队员们不知道凌晨3点,曹怀锋接到任务,要检查拉到璧山区的水管供水是否正常,那边的明火尚未被扑灭。

他没有叫醒刚刚下火场的队员,独自一人走小路去检查水源,蚂蚱在头灯前乱撞,沿途还有墓地上的花圈带给他惊吓。走到璧山区,曹怀锋看着源源不断的供水,又赶紧返回,担心后面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隔离带6号点所在的山脊,另一面就是璧山。25日下午5点之前,两处隔离带在山顶汇合。“必须要两股力量,同时才能保住”,曹怀锋事后偶尔也会想,如果那天任何一方的总攻失败,另一方的努力就会功亏一篑。

26日8时30分,随着璧山区火场得到控制,两个区所有明火全部扑灭。

凌晨两点,5号点位传来了快餐,陈正乾和志愿者们又饿又累,也不舍得吃,留给了救火官兵们。就连一包豆干,也顺利通过5号点向上传着。下山时,陈正乾装满药品的包,只剩下一两支掉落在底部的葡萄糖。

谭玉涛站在山顶看见火被控制之后,又忙着运输志愿者下山,从晚上12点,一直送到凌晨4点。回家后,他高兴地喝了两瓶啤酒,睡前退出了所有的志愿者群,手机终于消停了。

总攻前的两天三夜里,孙黎和邹银银他们一共运了约3000块冰。孙黎后来因为劳累过度去医院输液,大家带着礼物去看望他——一个塑料桶里装着一大块冰和一条毛巾,作为这段特殊时光的见证。

北碚消防里做公众号的工作人员,把志愿者们手牵手,和他们熬战的图片选作封面首图。

陈正乾总攻结束后去清理垃圾,离开前抓了一把山火烧焦的土灰,一把山路上的粉尘,土灰中刚好有火点,烫到了手。

罗绪涛继续带着队员坚守在隔离带上,27日一天,他们扑灭了40多处余火。他准备以后有机会,带着孩子把隔离带从头走到尾,一个点一个点地给他们讲当时发生的故事。

2000年的贵州新兵,在入伍后专用的日记本里,记录着这一场战役。

一场大火,给4号隔离带留下了松散的黄土、随处滑落的石块和烧得焦黑的树枝。这更接近了它原本的名字——这段隔离带所在的地方叫“挖断坟”。

这一次,人胜利了。

文/龚阿媛 马宇平

编辑/倪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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