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早已偏移了用饼干盒画下的一个个方形记号,它四周的水泥地面,还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条条裂缝,有的裂缝甚至有蟒蛇那么粗。一只嘴巴很长,长得像海马似的老鼠纵深一跃,便跳进裂缝里了。
母女俩不约而同地趴在裂缝两侧,伸长脖子,朝内望去。
裂缝里的世界,先是一片漆黑,看得越久,就越具体起来,像是夜空,又像一片墨蓝色的大海。浪花卷起微凉的晚风,海面上漂过一朵朵灰云,灰云被灯塔那飘忽不定的白色倒影追逐着,追啊追啊,从午夜一直到黎明。
——《巨岛海怪》
当裂缝流过生活,不可思议的故事开始了。
伦敦邂逅故事、伤心小辞典、黑童话、网络世代社交观察、冷酷的平行宇宙……
平坦的日子往往折叠着裂痕;注视裂痕中涌动的惊奇,是作家的使命。王梆尤其擅长于此。
吉普赛女郎一样的王梆,生就叛逆。4岁那年,逃出矿区小小的平房,沿公路一路奔向想象中更大的世界;14岁,离家出走,小女孩儿一人南下广州;27岁辞去工作,成为自由创作者,后只身奔赴伦敦,融入异乡,经历过极端的贫困,也未曾错过一丝一缕的绚烂。写专栏、做翻译,也当过名为“中华神推”的按摩师……心的口袋始终向四面八方、向微物之神敞开。
生活的蚌壳,持久而倔强地分泌珍珠。必须要书写。疲于生计,没有时间专门写作,她只能在机场候机、咖啡馆等人的牙缝时间,一字字记录那些黝黑而葱茏的感受。十年时间,只结十篇小说。
我找到小说,我任由教堂的敲钟人劫持我的睡眠;我学习和黑暗相处,锻炼我的听觉;在黑暗中,我用松香打磨每一个句子;我期待我的小说变成我的第七根弦。唯有如此,我才能更充分地表达我对原生地的感受。
人近中年的她,几乎还是一个新新人类。她是混迹都市的观察家,她的文字与当下毫无时差,网络世代老灵魂们的精神流浪、颅内风暴和悲欢故事,被她用琳琅满目的物象、鲜辣沉酣的语言、急管繁弦的节奏,和盘托出。
一篇篇写下来,她发现自己笔下的主角,竟大都为女性。她们不论生活在南方故土,英伦他乡还是未来废墟,都或多或少承受着父权社会的厌恶,不得已在生活的路上低头踟蹰。她们孤独却渴望爱,骨子里有一种爱莫能助的向上的冲动,敢于赤脚蹚入生活的泥塘,活出自己的生机。
我的感受是如此复杂、纠结,包含着一个汉语笔行僧所有的艰辛,有时需要借助阿特伍德式的想象,更多时候,必须倚赖女性的体验才能抵达真实。那是一种有别于男性作家书写家园的经验,他们的疏烟明月、微雨落花和落叶归根,对她们来说,很可能就是茨维塔耶娃的涅瓦河。在这个层面上,我更像一个倾诉欲茂盛的吉普赛女人,我的故事,既关乎我的原生地,亦关于世上的其他地方——归根到底,关乎女性的挣扎、抗争与坚持。
她写底层女性,绝不俯视或给予廉价的同情,而是动用手眼心脑,去观看、爱和挣扎。她告诉我们,每个人、尤其常被审视的女性的价值,是他者眼光无权判定的。她也引领我们反思:规训是否掩埋了真实的欲望,什么才是一个人真正的质地,那些稀松平常的事物是否包含生命的意义……
我笔下的女性都十分决绝,不善媚术,从根本上,缺少某种容纳父权主义的润滑剂。
无论周遭环境如何芜杂,龌龊,我笔下的大部分女性,都秉持着这样一种姿态生活:无论她的枝干被压得如何低微,她都保持着一种唱诗般的、上扬的姿态。这和我的自身经历息息相关,有段时间我一贫如洗,自觉可以为任何小费做任何事情,但其实谋生是有一个水位的,我必须像一头豹子那样,时刻把头抬出水面,不管如何精疲力竭——因为我见过那种抵抗不住沉溺的诱惑而下坠的生活。作为一位女性主义者,是否一定要过那样的生活,是否还有其他选择,成了伴随我一生的命题。
她几乎为汉语贡献了一种新风尚,她于中西间游走穿越,吞吐汉语的绮丽珍珠,也手握英文的“胡桃夹子”(足以为她打开一个新世界),文风自成一格、出手漂亮。
她笔下的故事精密捕捉,一次次片刻迟疑后细微的惊心,一个个生命中力有不逮的脆弱瞬息。并提示我们,在那些触而不得的东西面前,我们或许一样可惜。
在女性话题日渐被关注的当下,这部作品愿做午夜的半导铁盒,不呐喊、不哀吟,只声声倾吐不同时空中女性的孤独、爱与倔强。
正如蛙池乐队在《河流》中所唱的:“我不拒绝踏入这条河流。”我们也可以跟随她踏入生活的河流,在那些涡旋与浪花中间,最虚无的心也会爱上活着。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