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孔子说,“圣”和“仁”这两条,我怎么敢当?我也就是比较努力,比较勤奋,尽我所能,追求这种境界,并拿这两样教诲别人,如此而已。
中国的客气话,有些只是客气,不能当真,但这里的话,不能这么看。我们要知道,“圣”和“仁”,都是孔子心中的最高境界,绝不轻易许人。不但他的学生,谁也不够格,就连孔子本人,他也不敢当。
为什么孔子要这样讲?我要解释一下,用孔子自己的话解释一下。
孔子画像
(一)什么叫“圣”?什么叫“仁”?简单说,“圣”是聪明人(“圣”的本义,就是聪明),不是一般聪明,而是天生聪明,绝顶聪明(这是血统论的概念,贵族社会的概念),属于“智”的概念。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6.30),不但自己修养好,还能推己及人,拿人当人,施其仁爱之心于自己身边的人,上流社会的人。
(二)“圣”和“仁”,区别是什么?主要是“圣”比“仁”要高一个层次。“仁”还属于道德范畴,积德行善,施惠于人,只限于上流社会的人。“圣”不一样,它是由绝顶聪明的人,听天下之政,属于政治范围。圣人推己及人,绝不是亲戚朋友,身边的人,而是普天下的百姓。孔子说,安民济众,已经超出“仁”的范围,属于“圣”,这样的事,谈何容易,就连尧、舜都头疼(《雍也》6.30、《宪问》14.42)。尧、舜是圣人,有权有位,尚且头疼,没有权位的仁人是玩不转的。
(三)孔子说,君子是“修己以敬”,仁人是“修己安人”,圣人是“修己安民”,分三个层次(《宪问》14.42):第一个层次是把自己培养成道德合格的君子;第二个层次是推其仁爱于他人,安定他人;第三个层次是推其仁爱之心于民众,安定民众。可见圣人最高,仁人其次,君子又其次。
(四)孔子心目中的圣人和仁人,都是见不着的人。他说,圣人,我是见不着的,我能见着点儿君子就不错了;善人(可能和仁人差不多),我也见不着,我能见着点儿有恒心的人就不错了。在他眼里,圣人比君子高,仁人比有恒心的人高(《述而》7.26)。前者如尧、舜,后者如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全是死人。活人,他自己,他的学生,只能做君子和有恒心的人。比如这里的“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其实就是有恒心的人。
(五)孔子拒绝承认自己是圣人,道理很简单。第一,他出身卑贱,好学深思,很多本事都是从民间学来的,完全是靠后天学习得到的,他并不认为自己聪明,更不认为自己是天生聪明,绝顶聪明。第二,他虽当过官,但时间很短,没有任何权力,不可能安民济众。孔子说,“圣”“仁”二字,他当不起,这不是故作谦虚。当时人的想法,只有尧、舜这样的明君圣主,才配叫圣人。孔子不是贵族,没有权势,根本不可能叫圣人。他不会糊涂到自比尧、舜,这么叫,等于骂他,让他丢人现眼。
《三才图会》中舜的形象
(六)孔子被圣化,是学生的杰作。大树特树,子贡倡之,宰予、有若和之,孟子、荀子也推波助澜。孔子布衣,无权无势,没法当全国人民的大救星,子贡当然明白,但他绝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老师默默无闻,比他的学生还不受重视。他心想,我老师,虽然无权无势,但学问很大,聪明总还够格吧?所以,当太宰问子贡,“夫子圣者与(欤)?何其多能也”,他说,孔子是“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重要的是,就连这条,也当场遭到孔子的否认(《子罕》9.6)。孔子说,人,好学不好学,分四等,“生而知之”是第一等,“学而知之”是第二等,“困而学之”是第三等,“困而不学”是第四等,他只是其中的第二等(《述而》7.20、《季氏》16.9)。他只承认,自己比别人好学,勤奋刻苦,持之以恒。
“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和《述而》7.2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类似,也是强调孔子有恒心。这里的“为之”是指自己矢志追求“圣与仁”,“诲人不倦”是不知疲倦地教导别人追求“圣与仁”。《孟子·公孙丑上》提到:
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
就是讲这件事。子贡认为,我老师学而不厌,智已经够了,诲人不倦,仁也够了,完全达到圣人标准了,凭什么不是圣人?这是子贡的修正主义。
“公西华”,这里是以字称。他说,这正是弟子没法学的地方。
子贡要把老师树为圣人,孔子不答应。当学生的都认为,这是老师谦虚。孔子死了,子贡接着树,他已无法说话,话语权在子贡手里。老师不当圣人,谁当?子贡不答应,其他学生也不答应。
当公孙丑用同样的问题问孟子,您老人家是不是已经达到“圣”了呢,孟子说,嘿,你这叫什么话,“圣”,就连孔子都不敢当,你这叫什么话。但孟子提到孔子,已经是“圣人圣人”,不绝于口。当学生的就要想了,你既然对你的老师是这样称呼,学生也该早图之。他活着,已经有人考虑树他为圣人;死后,也果然当了圣人(元代称“亚圣”)。老师不当圣人,学生怎么当?
大树老师的结果,是自己也当了圣人。前后的逻辑一模一样。
(本文选自《丧家狗:我读〈论语〉》,中华书局2022年5月出版,标题为编者所拟)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