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四节气中,唯有清明最为特殊:它既是节气也是节日,自古就被赋予了自然与人文的双重内涵。
清明呈现出暮春时节的气候与风景。正因为暮春的美含蓄、清妍,清明之情炽烈且多元,由此所催生的文艺作品不仅数量众多,且别具诗情画意和人生至境。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提及“清明”,人们每每会联想到杜牧的这两句诗。在看似极尽白描的笔法中,纷纷细雨的时令特征与断魂心境相映照,构成情景交融的“伤春”意境。这一天在诗情画意中,似乎别有浓郁的人情味。的确,在二十四节气中,唯有清明最为特殊:它既是节气也是节日,自古就被赋予了自然与人文的双重内涵。
从唐宋以降,“寒食”和“上巳”两个节日与清明节气逐渐开始融合。此时天地明净、暖风和煦、山青水绿、烟雨如织
其实,“清明”最初只具有节气的含义,反映的是日月运行位置与天气、动植物生长的关系。它在二十四节气中排列第五,当太阳黄经达15°时,便是清明的交节点。早在西汉,《淮南子·天文训》就记载:“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三统历》则解释了“清明”二字的来历:“清明者,谓物生清净明洁”。在这个时令,大江南北寒意尽褪、雨水增多,适宜于高粱、玉米、棉花等各种农作物的萌芽和生长,所以很多地区都呈现春耕大忙的景象。在民间,不少农谚就规定了此时耕种、养殖的具体内容:“雨打清明前,洼地好种田”“清明前后,点瓜种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清明麦子蹿三节”“清明雨星星,一棵高粱打一升”“明前茶,两片芽”“清明节,命蚕妾,治蚕室”。而真正列入节日范畴的则是另外两个日子:“寒食”和“上巳”,它们各自承载着不同的主旨、民俗。
寒食节,又称禁烟节、冷节,一般定于清明前的一到二天。它源自一段悲伤的历史故事:晋文公误将介子推母子焚死于绵山,于是下令在子推的忌日,家家禁火,只吃寒食,寄托哀思。这个节日由祭奠忠臣而起,兼具歌颂孝子之意。忠孝双全的内涵使之逐渐成为中国民间最大的祭日,也是古代朝廷准许官员放假的主要原因。唐代曾明文规定:“自今以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但禁止上坟以后的娱乐活动:“或寒食上墓,复为欢乐。坐对松槚,曾无戚容。既玷风猷,并宜禁断”(《唐会要》)。宋代的《文昌杂录》也载:“祠部休假岁凡七十有六日,元日、寒食、冬至各七日”。可见,清明放假着实是占了寒食的光。这一天因不生火而寒,思故人成哀,还时常让人产生贫穷困窘、有志难酬一类的联想。孟云卿的《寒食》就是这种心境的流露:“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李清照更是把寒食节黯然神伤的冷色调渲染得淋漓尽致:“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念奴娇·春情》) 。
上巳节,也叫重三或女儿节,定于农历的三月初三。与寒食“死亡”“悼念”的主题相反,这一天包涵着去祟、欢爱和孕育的勃勃生机,甚至被视作中国最早的情人节。在上古时期,上巳就有“祓除衅浴”的习俗:人们将柳枝或花瓣上的露水洒在身上,或者直接到河畔沐浴,借此期盼除病去邪、消灾免难。而且宋代张君房的《云笈七签》曾记载:“每岁三月三日,蚕市之辰,远近之人,祈乞嗣息”,洗净污秽其实又是孕育新生前的准备,所以古代给未出阁的姑娘举办成人礼也大多定于此日。所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丽人行》),由于正值桃红柳绿的阳春三月,众人集聚于溪边池畔。这自然能为青年男女的相识、定情创造良机,也逐渐衍生出踏春郊游、野餐酒会,以及插柳、扑蝶、放风筝、荡秋千、踢蹴鞠等节令活动。在白居易的笔下,上巳节就极尽觥筹交错、莺歌燕舞的欢悦:“赐欢仍许醉,此会兴如何。翰苑主恩重,曲江春意多。花低羞艳妓,莺散让清歌。共道升平乐,元和胜永和。”(《上巳日恩赐曲江宴会即事》)明代的陈迪祥更是将终成眷属的良缘寄托于此:“芳辰娱褉事,兰气见同心。共约乘槎去,天香若可寻。”(《上巳泛江采兰》)因此,这个节日俨然一派欢愉甜美的暖色调。
寒食、上巳与清明的时间邻近,某些年份甚至还有重合的可能。加上,扫墓祭祖、游春踏青与水边沐浴均属户外活动,彼此并不构成矛盾。因此从唐朝以降,两个节日与一个节气就逐渐开始融合。它们的习俗和活动并行不悖、历代相承,进而构成了一个杂糅式的重要节日。北宋时的清明显然已是多重不同的面貌:“士庶阗塞诸门,纸马铺皆于当街用纸衮叠成楼阁之状。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各携枣锢、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刍,谓之‘门外土仪’。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族顶上,四垂遮映。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由于文化、民俗与时令的多元性,清明节也就有了同中存异、见仁见智的复杂情境。其中较为一致的是暮春时节的气候与风景,因为节气本就是对自然节律变化的精准反映。苏东坡曾赞曰:“正是一年春好、近清明。”(《南歌子·晚春》)林徽因也把最美好的情感比作“人间四月天”。此时天地明净、暖风和煦、山青水绿、烟雨如织,自是赏心悦目的天然画卷。而且较之于惊蛰和春分的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清明的濛濛细雨、落英缤纷,让春意减了些轻狂、华丽,多了点成熟与颓然。然而,这种别样的美所勾起的心境却每每大相径庭:失意人倍感惆怅;多情郎尤恋桃花;窈窕女对镜自怜;垂老者追忆芳华;贤孝子眷念双亲;亡国臣怀古泪洒。这其中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尽显人世百态与浮生如梦。
游春、踏青本是清明的重要习俗,描绘此时风景的经典画作不在少数;也有画家直接将清明节的特色活动入画,构成别样意韵
正因为暮春的美含蓄、清妍,清明之情炽烈且多元,由此所催生的文艺作品不仅数量众多,且别具诗情画意和人生至境。在中国古代的绘画作品中,春景、春意是十分常见的主题。现存最古老的山水画即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在以后历代的经典画作中,春天的美被描绘得尤为生动。仅以游春为题的古画就有: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赵喦的《八达游春图》、马远的《山径春行图》、胡廷晖的《春山泛舟图》、王振鹏的《驭马踏青图》、仇英的《春游晚归图》、周臣的《春山游骑图》、戴进的《春酣图》等。它们虽多不注明具体的时日,但游春、踏青本就是清明的重要习俗,描绘此时风景者自不在少数。
另外,有些画家还直接将清明节的特色活动入画,从而构成另一种妙趣横生的意韵。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唐代的《祭扫》《内宴冷餐》、宋代的《担酒上坟》、元代胡廷晖的《宋太祖蹴鞠图》、清代冷枚的《荡秋千》、陈枚的《月曼清游图·杨柳荡千》、近代齐白石的《山水春瑦纸鸢图》等。这些作品不仅以春色为景,还细致描摹了具体情境中人物的动作和表情,极具声情并茂、跃然纸上的灵动感。至于久负盛名的《清明上河图》是否表现清明节前后的汴梁,学术界尚存争议。然而,画中轿上插柳、祭品售卖、王家纸马等细节与当令民俗毫不冲突,甚至与宋代《东京梦华录·清明节》的描写十分吻合。可见,对于历代画家而言,清明尤具魅力:它是良辰美景,也是生动民风,更是借景抒情的窗口。
历代诗词中,出现“寒食”“清明”字样的有800余首,远多于其他节气;当这些美文佳句诉诸于笔墨,在纸上呈现另一种情与形的融合
与具象的画图相比,用文辞所描摹的节令往往更为主观和空灵。在历代诗词中,出现“寒食”“清明”字样的就有800余首,远多于其他的节气。这其中描写春景的佳句自不胜枚举:“梁燕语多惊晓睡,银屏一半堆香被”“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由家国情怀所催生的感慨则更为激昂:“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由于寒食、上巳一悲一喜、生死关联,此时文人对生命和价值的拷问也变得格外透彻:“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共君且饮酒一斗,处世不必歌七哀。孙刘事业果何在,百年断石生莓苔”。所谓字由心生、文如其人,正因为清明能勾起各种不同的思绪,这个日子也就显得格外具有诗意。
当这些美文佳句诉诸于笔墨,在纸上所呈现的是另一种情与形的融合。在中国的书法艺术中,因清明而成就的经典同样不在少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古代十大行书中的“状元”和“探花”。它们都写于暮春时候,且与清明的习俗、心境直接关联。《兰亭集序》被历代书家所推崇,有“书圣神品”之美誉,仅后世名家的摹本就不下几十种。其原文记载:“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书写此序本就缘于上巳节临水宴饮的风俗。王羲之不仅记录了他与好友在溪边饮酒、赋诗的情境,也因熏熏欲醉成就了浑然天成之绝笔。据说当雅集告终、酒醒之后,作者曾多次重书此帖,神采却总不及即兴而成的原作。这幅行书被唐太宗誉为“尽善尽美”,实则多处涂改、貌似草稿,但情景交融、兴致满满、有感而发,让单纯的书写技巧变为了心声的自然流露。文采与笔墨一体,当下欢愉和人生感悟相照应,自有一派天真烂漫与神采飞扬。
同为中国行书的巅峰之作,《寒食帖》所呈现的是清明另一种生命体验。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屈含冤、九死一生,后又被贬黄州、贫困潦倒。恰逢寒食节,看到淫雨霏霏、海棠凋零、乌鸦衔纸的凄凉情景,作者惆怅、孤独之感倍增,遂赋诗二首。由于书写时内心跌宕、情绪高涨,这幅书法尽显笔法自然、酣畅淋漓之美。尤其写到“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时,苏东坡的运笔一改最初的内敛、持重,变得豪迈而天真。浓墨重按似欲将笔根压折,字迹歪斜又像悲愤不能自已。这种貌似出格的随性挥洒,写出了劫后余生、报国无门、尽孝不能的真实心境。因此,乾隆在跋文中赞曰:“倾倒已极。所谓无意於佳乃佳者。”黄庭坚甚至认为:“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可见,因寒食而起的特殊心境和笔意同样难以复制。此外,与清明相关的书法佳作还有:黄庭坚的《花气薰人帖》、米芾行草书《乐兄帖》、唐寅行书《落花诗册》、毛泽东书杜牧诗《清明》等。
许多经典文本中的清明节令习俗蕴含的传统文化具有较高文学价值;清明剧目则不仅反映民间朴素的伦理和愿望,也契合生死相依、喜忧参半的节令特征
清明还为许多古典小说、戏曲提供了情境。在这一天,人们大多外出活动,湘西等地还有专为未婚青年举办的对歌集会(挑葱会)。因此,才子佳人自然更多偶遇的机会,随后的爱恨情仇就此能够拉开序幕。诸如:《逞风流王焕百花亭》《人面桃花》《风筝误》《白蛇传》等爱情故事均由清明而起。在《聊斋志异》《三言两拍》等志怪小说中,此类创作手法则更为普遍。《神女》《青凤》《海大鱼》《一窟鬼癞道人除怪》等二十余篇,都用上坟来渲染气氛,展开人妖殊途。有时,这一天的习俗还被作者用来突显人物性格或家族的盛衰。《红楼梦》借藕官烧纸,所写的是贾宝玉的离经叛道、体恤下人。元杂剧《杀狗劝夫》仅以坟前作乐一事,就把孙荣的放浪形骸表现得淋漓尽致。《金瓶梅》用两次祭扫坟茔的不同排场,来反衬西门家的昔盛今衰。在这些经典文本中,节令习俗所蕴含的传统文化同样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由于清明是中国民间第一大祭日,三月三又值轩辕皇帝的生日,在山东、湖北、浙江等地还有演祭祖戏、菩萨戏的习俗。这些演出大多由家族集资,族人共赏,借此表达对后代子孙高中、升迁、荣归的企盼。因此,民间的清明戏并不都是死亡、哀怨的题旨,相反时常蕴含枯木逢春、否极泰来等吉祥的寓意。例如:《打侄上坟》(又名《状元谱》)中的陈大官本是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子,但主动给父母上坟即说明他良心未泯,所以最终浪子回头、高中状元。《小上坟》(又名《丑荣归》)表面上体现小寡妇祭夫的悲戚,实则还是升官荣归、夫妻团圆的情节。这些剧目不仅反映了民间朴素的伦理和愿望,也契合清明生死相依、喜忧参半的节令特征。
一年一清明,节令的含义约定俗成、代代延续,但这一天的心境、意蕴和格调更多缘于每个人自身。黄庭坚有诗云:“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清明》)正是形形色色的人生体验,赋予清明极为丰富的内涵,也孕育了大量优秀的文艺作品。
文/管尔东 (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来源/文汇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