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小湖边红得近于紫的那棵槲树,叶子已经干枯,变作完全的浅褐,不复那时的美丽。但还没有凋尽,枝头抱着不少枯叶。雪后第三天,水泥大路上的雪几乎都不见了,一些被融雪剂化掉,一些被铲到路边,结冰的湖面上却还铺着薄薄一层雪粉,树下山坡上的积雪也很完满,只化出一点点黑色地面。槲树枯叶就照映在这样白雪强烈的光粲和背后松柏的灰绿中,但因其自身颜色的黯淡,不及秋天在水面倒映一树的深浓动人。
变得醒目的是湖边另一侧的亭子与垂柳,亭子是现时公园常见的建筑,平常并不好看,这时因为歇山顶一垄一垄的瓦楞上覆满了雪,只露出深灰黑色的边缘和红色圆立柱,而远远显得有了古典的意趣。但赋予这魅力的仍是自然——亭后长着几棵极高大的油松,笔直浑圆的树干上部,一层层枝叶次第如盖舒展。亭前小片空地伸往湖边,空处一棵大柳树,此时落光了叶子,满树细枝扬扬悬垂,在冬日阳光照射下,枯灰上反射出近于银白的光。在柳树与油松背后,是种满了此时露出光光的骨骼的落叶树和仍旧老绿蓬勃的松柏的山坡。是亭子、亭前之湖、湖上积雪、亭后油松、垂柳和整个山坡的苍褐与旧绿,坡上积雪的白,及远处天空的淡蓝,共同构成了这幅冬日的古典画面。
路旁到处是侧柏,树下阴影里,成熟的柏树果星星点点散落在雪面上,间或一两枝被雪或鸟弄断的扁平鳞叶,也掉在雪上,如贴得整整齐齐的绿色剪纸。侧柏的果实虽说是球果,到底不怎么“球”,未成熟时近肉质,包裹在一起,头脑看起来有些峥嵘,颜色蓝绿,外被一层淡白霜粉,像是《西游记》里些个小妖怪的头面,实在算不上好看。然而熟透了便很不相同,果壳(种鳞)变为红褐的木质,纷纷张裂开来,层叠的形状与顶头尖尖向外的倒钩(在木质化之前,正是这倒钩让它们看起来怪头怪脑的),看起来如同微型的莲花,细小的卵圆种子便夹杂在这种鳞中,到这时露了出来,成为小鸟的果腹之物。侧柏成熟的果实好看,这一点我是到北京以后才发现的,虽说从前在南方时未必没有看到过,但还是到北京以后,才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大概是因为北京的公园里高大的侧柏古树极多,深秋初冬时成熟的果实纷纷缀在枝头,树下也盖满一层,发出柏树特有的爽朗芬烈的香气,很难不使人注意到。
前年秋天,我第一次来香山,正是和朋友行经在这条路上时,不绝听见扑簌扑簌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响,仔细一看,才发现正是纷纷落下的柏树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柏香气。那时路上虽然游人如织,但柏果的馨香和如同落雨般轻轻的声音,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些说不太清的不一样的东西。仿佛是一种生命的轻轻寂寞的叩击,在那时与柏果坠下的敲击暗相共振到了一起。
柏树果是很好的自然收集物,捡回去放在桌子上,香气还能持续一段时间,木质干燥,也不容易坏。只是落到地上的,里面的种子大多已不见,只剩下空壳。前年初冬,我在明东陵一枝低亚的侧柏枝上,看见许多刚裂开不久的果实,里面圆鼓鼓的种子还盛得很满,很高兴地摘了一捧,小心翼翼放在口袋里,等回到家掏出来,才发现那种子已全摇晃出来了。眼前雪地上的柏果,里面的种子也早已不知去向,应该是进了许多依托它们而生的小鸟的肚子吧。想到这样沉默、坚实而朴素的树,以其经冬不凋的枝叶和满树树籽,为小鸟们提供着生的庇护,也觉得很高兴的。
在四面密密的油松与侧柏枝间,欢快浓密的鸟声不时洒落下来,是山雀与黑头䴓。我们在树下等了一会,仰头张望,却丝毫不见它们的踪影——树冠是那样浓密,足以把隐藏其中的它们遮得严严实实。其后经过路边一片积雪的杂木林时,我们决定停下来找一会山雀。杂木林中这里一声那里一声,我们搜寻了一会,终于在一根高枝上找到一只远东山雀。它站在一截向外突出的弧形树枝上,小小胸脯纠纠挺立着,显得很圆很鼓,很有气概的。灰白肚腹上,一条醒目的黑色花纹从下颏贯穿至腹尾。这小家伙在树枝上没待一会,便落到林下覆雪的空地上,在那里的落叶和断树干中不断翻啄,大概是寻找过冬的虫子吃。它在那里停留了好一会,黑白配色的小小身影映在雪地上,显得格外灵动和搭配。
继续前走,很快也遇见了黑头䴓。这只先是在路边高坡上一棵侧柏树中轻轻鸣唱,我们在路边等了一会,它大概觉得没有什么危险了,便从侧柏丛中飞了出来,落到旁边那棵榆树一根较粗的枝干上,贴着皲裂的树皮与朽烂的树洞,一点一点往里啄着,背上一抹美丽的灰蓝覆羽。这个时候,想起它的一个别名,“贴树皮”,觉得实在是很恰切的描绘。它在树上啄一会,便飞回侧柏树中,过一会又飞出来,在同样的地方继续啄,以两棵树为依托,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后来在几棵高大的白皮松上,我们又看见几只黑头䴓的身影。其中一只停留在一块鼓起的大块树皮的边缘,把头伸往里面去啄食。是在寻找可能藏在里面的虫卵或虫子?它在这里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另一只黑头䴓飞来,扰乱了它的寻食。
这是山中积雪尚未融化的冬末,阳光清澈,游人稀少,十分寂静。空气不特别冷,因为穿得多,甚至觉得那偶尔吹来的微风有了春天的气息。站在山腰处,透过路边树隙,时能望见远处其他重叠的山脉。向阳山坡上积雪已化尽,落叶树与松柏颜色苍苍,中间间或一条蜿蜒的土路。在山脉与山脉之间的平地上,建筑和树木呈现出一种干燥的空气,近处两棵大栾树,深秋的黄昏我们曾为它满树充满润泽的黄褐所震惊,这时候曲曲弯弯的枝条尽显,在阳光下也反射出一种干燥的灰白。北方的空气确实是缺少水分,即使是在这雪后天气里。但空气中仿佛又有什么确实在告诉着你不同,也许是微微上升的气温,或是那里面稍稍增加的一点水分,又或是逆光看去时,远处背阴的山坡上,如涌波般的松林树头上闪烁的一些油亮的光——使人想起春天的光。
文 /沈书枝
刊于2022年3月3日《文学报》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