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前,我到家了,一个位于鄂东南山区叫陶家仓的小村庄。这是目前我内心唯一认同的家,虽然我在广州学习与工作了16年。
过去一年,春节、五一、十一及暑假,我回家四次,在家逗留天数接近50天,我兑现了逢大节或大假就回家看望父母的承诺。不可小看这50天,我大概率可以轻松碾压95%及以上的“分割型家庭”。
我无疑是幸运的,这首先得益于我作为一名高校教师的职业身份,我有相对宽裕的时间可以回家;其次,源于个人对家乡及父母的诸多传统认知与刻板偏执:父母在哪里,年就在哪里;我无法忍受在广州过年,这里没有拜年、祭祖、打糍粑、捞鱼、做各种家乡美食。
我的父母是中国农村最朴实的农民,他们的故事可以映射中国农民的历史与现实。
父亲是村里公认的“能人”,耕田犁地、建房子、搞装修、搭灶、捡屋顶、修电器,几乎无所不能,无人不夸。
父亲没有什么文化,但他绝不允许他的孩子没有文化。上世纪90年代初期,父亲就只身去省城武汉某砖瓦厂打工,干着脏乱差的活,拿着微薄的工资,供养我和我弟念书。后来,我弟读到高二,我读到博士。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算是稀罕之事。
由于家里一贫如洗,父亲直到30岁才娶母亲。
母亲是文盲,半句书也没有读,学会认钱都是我上高中时教会她的。她平日寡言少语,老实巴交,粗心大意,插的秧经常不在一条直线上,煮的饭经常会糊……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因此经常被村里人笑话。
每年的除夕夜,我们一家人烤火聊天谈心,父亲总笑话母亲一年到头没有做什么事,母亲义正言辞地反驳:“谁说的,你们吃的猪肉不是我养的猪吗?”在母亲眼里,她对家里最大的贡献,就是每年养一头大肥猪。我们当然集体点头同意。
在旁人眼里,父亲和母亲,各方面都不般配,感情一般般,但其实不然。没有和我父母生活过的人,其实不了解他们之间独特的感情。
我回家的第二天,在院子里指导侄子写作文,母亲在剥洋葱,父亲走过去对母亲凶起来:“叫你把帽子戴上,你非不戴,你不知道你感冒才刚刚好一点点吗?”说毕,父亲帮母亲戴帽子,使劲把帽子往下拉,几乎要把帽沿扯到母亲眉毛的位置,我都看到母亲难受的表情了。
那一刻,我想起了唐三藏给孙悟空戴紧箍咒,父亲希望母亲不要随便脱帽,坚持戴几天,感冒才能痊愈。
前天下午,我在火屋洗完澡,准备洗衣服,被母亲看到,她拿搓衣板和洗衣粉走过来,意思是替我洗。但这一幕被搬柴火进屋的父亲撞见,他偷偷拉了一下母亲的衣袖,示意她出去,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我当然没有丝毫责怪父亲的意思,反而被父亲对母亲的这种关爱感动了。“你儿子已经40多岁了,还不会自己洗衣服?还要年近七旬的老娘洗?像什么话!”我猜父亲会这样想,我为父亲这样想而骄傲和欢喜。
还有一次,孩子妈妈削了几个苹果,儿子端着装苹果的碟子分发给全家人,给了母亲。母亲准备吃时,被父亲阻止了:“你昨天晚上还咳嗽得厉害,还能吃冷的吗?”说完,父亲从母亲手中取了苹果,去厨房拿开水泡热苹果。
上面仅仅是这几天,我经历与观察到的几个片段。我相信我不在家的时候,同样或类似的片段天天在上演,这就是我父母近半个世纪,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的日常。
“回家陪父母”是一句抽象的表达,怎么具体落实和兑现呢?这里分享一下我个人近几年的经历。
分担家务,体贴父母。我非常看不惯回家就自己做贵客、把自己当亲戚的做法。我们家做饭,通常是我和母亲带着孩子们去菜地摘菜,去河里洗净;回家后我媳妇和弟媳负责炒菜,我妈烧火,等到菜备齐了,我吩咐孩子们洗手、摆碗筷,给大人们盛饭、倒酒。
再比如,一家人烤羊肉串的时候,我弟负责烤,我媳妇、弟媳和孩子们负责用签子穿肉串,孩子们拼命往父母的嘴里喂,“强迫”他们必须品尝。
孩子们想吃“软芡粑”(家乡的一种美食),母亲和我会带着四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到处寻觅,我们在山野里愉快地度过一个上午。山野里时不时弥漫着母亲与孩子们爽朗的笑声。
近两年在家的晚上,我都会在火屋里和父母一边吃着瓜子、花生,一边聊着小时候的那些事。可能的情况下,我会带他们去往昔去过或呆过的地方走走、看看,陪他们找寻和重温那些曾经的记忆。
比如去年正月初五,我和父亲来到离家两公里之外早已废弃的大凹山水能泵站,父亲给我讲述家乡政府集聚全镇力量,大兴土木的壮观场景。
那是1966年,我们村迎来一次发展转机:浠水县决定在我们村范围内的大凹山建水能泵站,起初的想法是建个综合性水利工程,具体功能涵盖抽水、发电、加工(碾米、碾麦子、打糠等)和灌溉等,后面因资金不到位等,变成抽水灌溉用的区域性水利设施。
那时政策叫法是“水上山”,即四周灌溉用水都是从水能泵站抽水去山上水渠,然后引水到各村田地里。父亲说大凹山水能泵站名气很大,无人不晓,方圆十里八里的孩子都慕名过来玩耍,参观我县北部地区几乎唯一的、名副其实的“工业企业”。
每每讲起这些他亲历的事,父亲都忍不住眉飞色舞。
当母亲兴高采烈地带领四个孙子外出寻觅美食的时候,当父亲滔滔不绝地讲述陈年旧事的时候,当年逾七旬的父母开心得像个孩子的时候,我想,这就是高质量的陪伴吧。
编辑/孙政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