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脱口秀演员明白了,在相声舞台上实践两天,相声就完了,那就是脱口秀演员的天下了。”相声演员阎鹤祥在接受某媒体采访时,表达了对脱口秀的看好,流露着对相声深深的忧虑。
近些年,脱口秀强势崛起,从原本的小众文化中快速破圈,脱口秀段子在社交媒体广泛流传,相关话题时常登上微博热搜,脱口秀演员出演影视剧、接代言,影响力日益扩大。由于脱口秀的表演内容、形式与单口相声不乏相似之处,因而难免有人拿脱口秀与相声作比较,感到前者的势头逐渐盖过后者。
近期,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第4季)》收官,一时引起热议。有趣的是,《德云斗笑社(第2季)》和《脱口秀大会(第4季)》在同一网络平台播出,从节目的热度、声量、制造话题的能力等方面来看,后者似乎更胜一筹。
那么,相声真的会被脱口秀取代吗?
总要有人站在喜剧舞台的中央 黄卓 绘
脱口秀像相声?其实未必
很少有人担忧街舞是否会取代京剧,因为二者相隔实在太远,没必要对比探讨;当人们考虑脱口秀是否有可能取代相声,前提是二者拥有高度的相似性——看起来都以语言为主要表演形式,讲故事、演人物,追求喜剧效果,偶尔针砭时弊。然而在脱口秀爱好者茉莉看来,这种看法不能说有大错,但多少包含着中国观众对脱口秀的误读。
茉莉不是职业脱口秀演员,但她说脱口秀的时间可能比多数职业演员还要长,已经超过10年。由于工作原因,茉莉大部分时间呆在欧美或非洲,工作之余,常常到当地酒吧等场馆或者朋友的聚会上说脱口秀。“我在国外说脱口秀算不上一种表演,也并不把好笑作为最高目标,更重要的是观点输出,最常聊的话题是性别和政治。我把脱口秀当成自我表达和思想交流的手段,当观点鲜明尤其是比较尖刻辛辣的时候,人们自然就会笑。”茉莉说。
据介绍,脱口秀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8世纪英格兰地区的咖啡吧集会,发展在20世纪的美国,伴随着广播的产生,越来越多人通过这一媒介探讨社会话题,推动脱口秀不断发展丰富,从业者队伍不断壮大。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夏莹撰文表示,脱口秀的属性与其说是喜剧性的,不如说是新闻性的;与其说是以已经完成了的稿子为底稿,以堆积笑点为己任,不如说是以生成性的思想交锋为主旨。
脱口秀来到中国,必然或主动、或被动地经历本土化的过程,人们很容易拿本土的、相对熟悉的东西来比附,进而理解和接纳脱口秀。在脱口秀本土化的过程中,有些话题因不适合探讨而放弃,而有些特征能够博得观众认可、为自身求得生存发展空间,从而被不断放大。“我本来是不太听相声的,接触脱口秀也是从在国外用英语自我表达开始的,但在国内说过几个场子之后,我发现,中国的脱口秀确实跟单口相声有相似之处,想要抓住观众,就得密集地铺梗,就类似相声的抖包袱。”茉莉感到,在中国说脱口秀,观点不鲜明并不要紧,但梗必须要多、笑点必须要密,否则观众不给反应,场子热不起来。
《脱口秀大会(第4季)》单集播放量超过1亿次
总要有人站在喜剧舞台的中央
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小彭是相声迷,从“大青枣儿”到“逗你玩儿”,张口就来;同时,他也很喜欢脱口秀,谈起梗来滔滔不绝。实际上,绝大部分观众与他一样,并不关心脱口秀与相声的联系和区别,他们只是想听一听、笑一笑,解压又愉悦,如果还能有所思考,那就算额外赚到。“无论对相声还是脱口秀,其实人们关注的不是概念,而是功能,这种功能消费源自人们对喜剧的需求。”小彭说,“至少我和我认识的喜爱喜剧的朋友,都是这么理解的。”
观众的需求摆在那里,喜剧舞台的中央,总要有人站上去。
2006年前后,以德云社为代表的小剧场相声风生水起,有些表演团体、场馆几乎到了要卖“吊票”的程度。这个时间节点与各类晚会由于种种原因展露式微之态的时间几近同步,人们对某种类型与姿态的喜剧出现审美疲劳,相关作品的供给也显得乏力,这无疑为其他形态、风格的喜剧让出了市场空间。“野生”的相声带着传统的技巧、当代的内容与讥诮的力量、生活的质感,很容易俘获人们的心。当年的小剧场相声抓住了这个机遇,获得了蓬勃发展。
事物通常在“野生”阶段展现出进取的生命力,在“守成”时就容易走向懈怠与保守。小彭记得,当年郭德纲“我”系列、“你”系列、“怯”系列的相声作品普遍质量上乘,而如今想听到这类新作品就比较困难了,当下很多相声实际上是网络段子、短视频素材的大杂烩,结构上是笑料串联,内容上也缺乏新鲜感。“相声团体越来越多,相声演员越来越多,但好相声似乎没有相应增多。”小彭说,“把现成段子串联一下就能上台的话,那我好像也可以说相声,我的普通话还是不错的。”
相声迷的不满足甚或失望,实际上也传递着某种期待,毕竟人们对快乐的需求不会停止,只会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压力的增长而愈发强烈。喜剧品种的更迭如同一个轮回,如今的脱口秀很大程度上扮演了当年相声的角色,是乘虚而入但同时秉天纵之才的“叛逆者”。观众欣喜地发现,那种对生活细腻深入的观察,那种充满陌生化与新鲜感的表达,那种“生猛”、鲜活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脱口秀借此俘获了大批观众。在《脱口秀大会(第4季)》后半程直至决赛的舞台上,包括本季冠军周奇墨在内的越来越多的演员用节目本身和同行们作为素材写段子,很显然,这意味着节目、演员的确火了,因为只有大众知悉度达到一定程度、能够引起观众会心一笑的内容,才会被用于表演;只有有了一定历史感和经典化趋势的作品、人物,才值得拿来致敬。然而同时,这似乎也隐隐令人感到脱口秀创作有了“内卷”苗头,观察同行与观察生活在宽度、广度、深度等诸多层面,终归并非一回事,内容本身的力量和著名同行的力量,当然也并非一回事。倘若日后,某个脱口秀演员在同行段子中的地位可以媲美郭德纲口中的“于谦老师”,这之于脱口秀是好是坏、是喜是忧,却也难说。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喜剧舞台的中央,总会有人站在那里。
脱口秀演员大多是“外行”
相声演员需要经过全面系统的训练才能登堂入室,说相声就是他们的专业。“相比之下,脱口秀演员基本都是文化水平较高的‘外行’,这是脱口秀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劣势。”评论人刘浩洋说。
许多脱口秀演员接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其中不乏北京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等海内外名校的毕业生,学习的专业也五花八门,这为他们看待世界、看待生活提供了丰富的角度。刘浩洋说:“有学历和有文化当然不是一回事,但是许多脱口秀演员确实很有文化,直接表现为敏锐的观察能力、强大的原创能力和较高的审美品位,他们不用所谓的脱口秀专业捆绑自己,甚至主张每个人都可以做5分钟的脱口秀演员,这营造出一种轻松、富有生命力的生态和独具个性的表演风格。”观众早已注意到,王勉的表演以唱为主,豆豆的演出中有大量戏剧表演的成分,而大部分脱口秀演员则几乎全程站着“干说”——他们如此不同,但他们说的都叫做脱口秀。
这就是刘浩洋所说的,优势中包含劣势。异质化的演员构成、极强的个人风格让脱口秀活力四射、异彩纷呈,但难以形成相对稳定的形制。茉莉表示,国外脱口秀的情形包括他们的脱口秀教材,也是一样的情况,不同的演员、作品以及不同的脱口秀理念之间,差异特别大。“A说的脱口秀和B说的脱口秀,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只是都叫这个脱口秀。”这就导致,脱口秀是一种引人注目的文艺现象乃至社会文化现象,但尚未沉淀为一种稳定的文艺形式。这种模糊的边界和几乎能够无限扩张的自由度,是脱口秀迅速打开局面、后来居上、占领市场的利器,但是对其长远发展来说,也许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迷茫感、不确定性乃至自我消解。对此,脱口秀演员似乎有着较为清醒的自觉,在《脱口秀大会(第4季)》决赛中,“什么是脱口秀”这个问题被有意无意地多次提及。
脱口秀其实是生活秀
未来尚未到来,当下的脱口秀无疑是可以用欣欣向荣来形容的。
脱口秀演员的表演内容大多贴近日常生活,充满个人思考。比如周奇墨讲述一个人磨磨蹭蹭地点单把快餐点成了“慢餐”、映照出多数人都经历过的小焦虑、小尴尬,杨蒙恩以独特视角观照现代职场、点出员工与老板的微妙关系,庞博通过色觉异常探讨对世界的认知、与世界的关系,呼兰谈到直播带货、网购进而反思消费主义,Rock对中年危机的调侃中流露着某种普遍性的情愫,杨笠通过一系列犀利话题表达对性别权力关系的思考等。这些文本由演员自己创作,基于对生活极为细腻的观察、提炼并投入了自身的情感、关怀,没有特别强烈的戏剧性,主要靠真实、扎实和视角独特吸引人,有些还颇有余味甚至深度。
不难发现,那些优秀的脱口秀表演和经典的梗不仅击中观众的笑点,也以看似轻松的方式揭示了某些痛点,展现出当代人尤其是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其与观众的共鸣不仅在于“你逗我开心”,更在于“于我心有戚戚焉”。主持人倪萍曾发微博称,有些关于情感生活的脱口秀表演令她听了落泪、心疼。在倪萍看来,悲苦从来是喜剧创作的源泉。
脱口秀依靠强大的原创力破圈,正是这一点让阎鹤祥感到危机。阎鹤祥曾在接受某媒体采访时表示,相声陷入了虚假的繁荣,无非是看的人多,演员有钱,能买名车、名表,但是演员的行业地位、审美水平并没有提高。“今天,相声演员不会创作,又没有知识分子帮他们创作,又赚了很多的钱,到最后审美只能逐步下降。”阎鹤祥认为,相声要发展,创作是关键。“为什么只有这个行业一天到晚老在强调基本功?其实基本功是可培训的,你叫大街上任何一个人,培训几个月基本功,都没有问题。但是那些不可培训的东西,是你的脑子。你的作品、你的精神内核在哪?”不少业界人士认为,阎鹤祥的这一问,问到了点上。没有人有责任、有义务因为相声演员接受过严格的基本功训练而听相声,人们总是冲着好作品、名演员而为相声买单,而真正意义上的名演员,一定是要有好作品的。
相声不会消亡,危险的是相声演员
目前相声发展的症结在于创作,包括阎鹤祥在内的许多人担心相声被脱口秀所取代,也主要是从创作层面着眼。
有人分析,目前相声创作动力不足、好作品稀缺,除了演员水平的原因,还有心态、投入产出比等许多层面的问题裹挟其中,毕竟不是每个演员都有成为行业巨擘的理想追求,诸多方面的现实考量深深影响着他们。
对于抱着院团“铁饭碗”的演员来说,他们不一定发自内心地期望用创作赢得市场,因为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并不在于市场,只要演出有人鼓掌,就算说得过去,而中国的观众普遍讲礼仪,通常不会听完相声不鼓掌;对于市场化的相声团体、演员来说,主要靠甚至仅靠商业运作照样可以大红大紫,不需要真会说相声,作品好甚至不如长相好。在信息爆炸而相声并不处于巅峰状态的时代,不少相声演员感到,靠积累作品打出名气远不如参加节目或者在网上抖机灵来得痛快。还有少部分相声演员不承认自己的创作落后于时代和观众,而是坚信自己没有大红大紫主要是因为怀才不遇,观众水平不高、不能识别英才。类似种种心态毫无疑问给创作打了退堂鼓。
尽管如此,业界人士仍认为,相声并不会被取代。背负着传统的馈赠或者说包袱的相声,出过大师,有过佳作,创造过辉煌,形成并至今延续着体量巨大的产业,它早已完成了自身的经典化,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不可能磨灭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相声不会被脱口秀取代,也不会被任何其他艺术形式所取代。
“不过,相声演员的确是面临竞争甚至危险的,资本运作、饭圈逻辑给相声带来一股虚火,虚火之下是‘德不配位’,内容跟不上,观众很容易被其他表现形式所分流。”刘浩洋说,“至于真正分流相声观众的是不是脱口秀,则很难说。脱口秀借助网络而迅速爆火出圈,固然有着内容优势突出、适应当下的媒介特质和传播规律等必然性,但同时也有着相当大的偶然性,预言其未来,为时尚早。”刘浩洋相信,随着时间推移,技术、媒介将内化为内容创作的一部分,进而诞生真正的、新的艺术形式,昂首站立在喜剧舞台的中央,至于它的名字叫什么,并不是太重要。
命名问题的确是不太重要的。对于小彭这样的观众来说,什么好看就看什么、什么好听就听什么,这是极为明智、简单、理性的选择。“脱口秀演员也已经开始客串影视、上综艺、接代言了,脱口秀公司也开始搞培训、搞产业链了,这个发展趋势跟之前的某大型相声团体如出一辙,相声的今天是不是脱口秀的明天,谁说得准?”小彭说,“不断推翻、不断向前,或许本该如此。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不好,观众总有东西能看、能听的。”假如有一天人们真的不听相声或不看脱口秀了,大批从业者如何安置,那不是小彭们需要操心的事情。偶像的泡沫一旦破碎,必然蒸发、消散,但是有一技傍身的演员,应该不难再就业,内容在、头脑在,机会就在。
正如刘浩洋所说,一名演员选择“为往圣继绝学”,还是为自己混口饭,都无可厚非。无论行业还是个体,怎么活、怎么选、将面临什么结果,想清楚再做,别埋怨、别后悔就行了。
文/罗群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