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蜀地的作家虹影,以辣椒记事,也带着辣椒走世界。她一直想写一部小说,讲一个女子出生在辣椒之地,生长在辣椒之地,带着辣椒满世界走。写来写去,却发现其中最让她难以割舍的不是故事,而是其中和辣椒相关的种种美食和记忆。到后来,索性有了一本专门写辣椒的书——从长江边独属于家乡的味道到滋味各异的欧亚美食,虹影周游各地,用散文的方式评点各色食物的妙处,比照中西料理手法,既随兴又考究。善品菜亦擅做菜的虹影,在书中列数身边的行家里手,述说厨艺心得,以一段段妙趣横生的烹饪逸事,显出对食物的珍重:吃是一点不能马虎的事。今天的夜读,为大家带来这本从小说里长出来的美食散记。
“没有辣椒的世界,缺少真实”
虹影/文(修订版序)
一直想写一部小说,讲一个女子出生在辣椒之地,生长在辣椒之地,带着辣椒满世界走。她跟男人的关系,辣椒是引子和核心。最后伤心,离开,隐居在一个类似南非开普敦临海的山上小房子里。
一个年轻亚裔男人屡次经过此地,嗅到辣椒的味道,辣得眼泪汹涌,他好奇,便在窗前偷窥。看到女人做的辣豆子和辣牛肉,馋得吞口水。终于有一次,他看到她在客厅拿着一本书睡着了,便进入她的花园,到她的厨房,偷吃锅里热气腾腾的鸡蛋辣椒鸭腿肉苹果饼。她发现了,却没有惊动他。
由此这段情开始。这个故事结局当然不是黑蜘蛛灭了男人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吃软饭的故事。有分有离,才是爱情,而这段情与辣椒结下缘。
每回写,都不满意。因为我每次都会把重点移到辣椒身上。
我喜欢辣椒的色泽,无论黄红紫绿,都亮闪闪的,像女人配饰,拿在手上嚼在嘴里,添了许多妩媚。
喜欢辣椒的多变,甜中带麻,麻中带针刺般舒适,像印度魔鬼椒,吃一枚就可让从不吃辣椒的人在地上打滚,汗流如注。传说红军长征时伤员开刀没有麻药,用此做汤,伤员喝了便可浑身麻得无知觉。
喜欢辣椒的尖圆长短,弯着挺着,像恋爱的情侣,呈现最美的状态。
也喜欢辣椒的猛烈和牵肠挂肚,一边为之流汗流泪,一边直逼往事的深渊,追寻未来的北斗。
十八岁前,山城长江南岸野猫溪六号院子,那间小小 的房里,辣椒如同三八线,把一家人划成两派:一派是母 亲、大姐、四姐,每顿非辣椒不可,母亲在外做造船厂抬工,周末回船厂上班必带辣椒;另一派是父亲、五哥、二姐,父亲是江浙人,不喜辣偏爱甜味。我和三哥属于中间派,可左可右。家里做菜时先做不辣的,分为两碗,其中一碗放辣椒。父母对辣椒的喜爱不一,让我那时感觉这个家存在某种缺憾,却不知那是因为我是个非婚子。
吃可把陌生人变成朋友,也可把朋友间距离拉远,变成陌生人。吃在一块与否可见极其重要。
过了十八岁,我从中间地段越过辣椒三八线,跑到母亲那一派。天天吃辣椒,一天不吃,就会想得心里发慌。我更喜欢与吃辣椒的做朋友,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与南来北往的诗人、作家、艺术家切磋技艺。可是一见钟情的人大都不吃辣椒,看来吃到一块不是男女在一起的决定因素。我渐渐明白父母间的那缺憾所在了。
如今当了母亲,女儿比一般孩子喜爱辣椒,她会问些辣椒的问题,比如辣椒从哪里来。我说原产自墨西哥,由欧洲传播,明代才传入中国。
女儿说,原来辣椒转了一个地球呀!难怪爸爸也喜欢,我们都是辣椒人。
经常有朋友吃饭时说到辣椒,却对辣椒传入中国知之不多。十五世纪末哥伦布发现美洲后把辣椒从那儿带回欧洲,再由此全球传播。明代传入中国,通过两条路径,一条是丝绸之路,从西亚进入新疆、甘肃、陕西;一条是经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南中国,传入云南、广西等地。开始并不受欢迎,因其对身体有发散、行气、活血等功能,被当作药,驱寒、止痢、杀虫、增强食欲、促进消化,后来才渐渐作为酸、苦、甜、辛、咸五味之一。清陈淏子之《花镜》即记载人们将辣椒研成末当作调味品使用。后中国各地普遍栽培,辣椒成为一种大众化蔬菜。
没吃过辣椒的人拒吃,可不小心吃了后,就狂爱不止,有心尝试,并吃苦不少,方才明白辣椒之真谛。爱是什么?平常的爱不是爱。世界是什么?没有辣椒的世界缺少真实,拥有辣椒的世界,才可面对那最可怕的时刻来临,值得为所爱付出自己的一切。那个在我脑子里盘旋的辣椒女恐怕便是如此。
我知道我将如何让她与他的生命融合,生命有偶遇,有困惑,有灾难,也有奇迹,虽偶尔“碰到棉花也会受伤”,但魔鬼般强大的辣椒,会一直含在我们嘴里。我爱你,心里涌起的是彼此懂得的珍惜和一阵又一阵绵长的欣喜。
这本书是《当世界变成辣椒》修订版,有的篇章甚至整个删掉重新写,特此说明。
厨房之舞(作品节选)
小时候家里不仅像囚室,生活更困难,不可能拥有单独的厨房。一个院子十三户人家,有两个厨房,一大一小。我家分在大厨房,与院子后部的人共用。那厨房差不多二十八平方米,炉子一个个并排着,还有三个自搭的小炉子。墙被熏得黑黑的,灶神爷无人烧香,已经面目全非。每家靠柴和煤球烧饭,灶面脏,三合土的地面也脏极。不过厨房是院子里最热闹的地方,东家偷西家的菜、盐、煤,吵一场恶架,肯定免不了,甚至边吵架边做饭菜,是常事。
那时我就想:有一天我要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厨房,不必每天蹲在灶坑前煽火,不烧煤球,要想有火,按个键,温暖的火就来了;锅碗筷盘子皆有,鱼鸭鸡肉新鲜蔬菜不可少。这厨房包容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的梦想。
多年后,我到了英国,在伦敦郊外,凭写书的稿酬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房子有一个大玻璃房。我自然也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厨房:有抽油烟机、洗碗机、微波炉、大小不一的柜子、两个冰箱,应有尽有,切菜的地方很宽大。厨房非常亮,挂了三幅北欧流行的超现实风格的画,靠窗的地方挂了一个铜框灯,阳光照射进来,灯上的玻璃泛出许多颜色。站在这儿,可望见花园。一回头,正对着的墙上是一个铜铸的老虎面具。
厨房和饭厅本来有一个大窗口相连。入住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厨房和饭厅隔开,将一块很大的玻璃放在中间,玻璃可移动,直接从厨房里把饭菜递到饭厅,像食堂的厨子通过窗口往外递菜。久看腻之,我嫌别人可在厅里看见我在厨房里面做事。于是,我就放了两个书架,从厅里往厨房里看都是书,我却能通过玻璃看见饭厅的人,既神秘又有偷窥的感觉。
厨房好像是我的闺房,带有“女红”色彩,只有跟我亲密的女友,才让她进来,绝对不喜欢男人到我的厨房里来。唯有我的爱人除外,他偶尔会在我做饭的时候待在厨房里面,一般都是手里拿着书,坐在独凳上,边看书边跟我说话。
我喜欢做菜,边做边打扫,做完菜后,厨房干干净净,可以赤脚跳舞。若有客人来,我不会把菜一下子全端上来,而是一道一道地上。我喜欢让人不停地吃最新鲜的、带些羞涩的菜。不了解我做菜的客人,都以为马上就快没菜可吃了,他们觉得我真吝啬,就那么一点点。可一会儿,他们的眼光变亮了,心也放平稳了,待我菜上第三道的时候,他们 想吃都吃不下了。
我做菜从不放味精,情愿费工夫熬骨头鸡汤做调味,有的菜在下锅前放,有的菜在放油之后,有的菜在炒的时候,一般都不在菜快上盘时放,否则味道不如所斯望的。放盐却很当心,比如炒肉片,在最先搅和淀粉时把盐放在里面,但人说这样肉会非常的老,不过稍放点香油在里面,看好火候,肉就不会老。
我做菜从不看菜谱,看菜谱做菜会失去想象力。我蒸饭也跟别人不一样。西红柿的皮剥掉之后,一切为二,放在泰国米上面,用过夜茶水,再加点橄榄油、盐,饭蒸出来,香气四溢,颜色好看,有一点酸酸的味道,米粒不硬,也不黏。
又比如做茄子:先把茄子洗干净了,放在锅里煮。十分钟后,熟了,撕成一丝一丝。茄子有一个把儿,其实也挺好吃,不要扔。把茄子丝装好盘,放点醋、糖、香油、蒜、辣椒油和花椒油,一拌,就可以吃了。
胃疼的时候,用牛奶煮大米,煮成粥吃,胃就会舒服起来。感冒的时候喝苦瓜鸡汤是最好的:把苦瓜的籽去掉,苦瓜切成小方块,等鸡汤快好的时候放进去。但不要吃里面的鸡肉,汤是非常清淡,不苦,喝了还想喝。夏天适合做南瓜绿豆汤,把南瓜和绿豆放在一起煮,又解暑又美容。
有时去闺蜜家,她会偷个懒,让我做菜。看什么料做什么菜,海鲜火锅、烤鸭子、凉拌菜、素炒蔬菜,海鲜火锅也可变成牛羊肉火锅,烤鸭子也可变成烤鸡,不是垫黑木耳就是粉丝。
吃不仅仅是充饥,也是一门高超的艺术。吃的学问太大,保持吃的欲望,吃得好,吃得妙,吃得有文化。有女子为了减肥,喝难喝得要命的减肥苦汤,给我的感觉就像这人不懂做人的乐趣,也不懂得吃,如此痛苦不堪,又达不到瘦身效果。可怜的人儿,枉来世上一次了。
在饥饿中活过来的人,对美食永远饥饿。饥饿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一向吃得健康,重质量、有快感。之所以用“快感”而不用“幸福”“快乐”,是想强调与食物相遇那一瞬间的感觉:随心所欲,独一无二。
节选自《当世界变成辣椒》虹影/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