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画家倪瓒的很大一部分作品中,勾勒的是太湖山水。其笔墨简练,以空白来表现宽阔的湖面,描摹岸石草木,也简之又简,洗净铅华。倪瓒的运笔,与其人个性脱不开干系:内心的清洁度,促使他不断淘洗周遭一切事物,淘洗世间所有尘埃,最后留下的,竟只有洗练画作与一连串的传奇。如作家胡烟所言,相比李白,倪瓒的仙气更足,纯粹、冷逸、决绝。他沉浸在自我的怡悦中,迥然出尘。
白云自可怡悦
先从散曲家张鸣善说起。
张鸣善在《水仙子·讥时》中,将元朝当政者比喻为“五眼鸡、两头蛇、三脚猫”,大胆老辣,极尽讽刺,现实主义色彩力透纸背。
倪瓒和张鸣善的关系,是否有交集,无从考证。但倪瓒的《折桂令·拟张鸣善》,已成为其诗文代表作——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何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这首小令有很强的音乐感。读来齿间清爽,又意蕴不绝。同样出生于乱世,倪瓒的情绪跟张鸣善决然不同,他更为冷静。倪瓒在高处,冷眼看世间乱相、王朝更替:放眼望去,哪里有什么英雄豪杰的影子呢!
这也许是最理直气壮的目中无人,跟那些谦谦君子儒生全然不是一个腔调。与其说崇敬圣贤是一种谦恭之美,那倪瓒式的俯视红尘,何尝不是一种超脱之美。
最迷人的,是“白云自可怡悦”,陶陶然随风自乐。倪瓒早年藏有一块奇石,上刻“飞云”两字,笔法流动。明正德年初,石头被海虞钱氏收藏,却不知出处。恰巧遇到沈周,指认出这正是倪瓒的心爱之物,久置清閟阁中。倪瓒出游时,曾随身携带,后来转赠友人。众人得知,珍视起来。文徵明还特为此作《飞云石图》,用题跋讲述了此番来历。可见,众文人对倪瓒的崇拜程度。
飞云,自在自由,不为一切所缚。
秋亭嘉树图 局部
目中无人的倪瓒,画里,也见不到人。
倪瓒作画,人迹常以空空一个草亭代替。茫茫天地间,空荡荡像是有人要来,也像是刚刚离去。江面,不着一笔,不见一丝波澜,更看不见船只、渔夫;天空,不见风,亦不见云;暮色,不见一抹晚霞,一只昏鸦。你所看见的“有”,正是他在表达心中的“无”。
如此一来,一幅画,终于符合了他的性情——深度洁净。
许多人也称他为倪云林。云林有洁癖。作画之前,他需要很多水。先洗手,随之将太湖的石头洗一洗,冲刷得一点尘土都没有。之后,把树洗一洗,枝干叶子历历分明。洗一洗山,令其上方空气透明,完全没有雾霭笼罩。最后,连岸边砂石,云林也将其淘洗干净了,清清爽爽,可作案头清供。
云林有耐心。他花了大把的光阴,用来清洗。洗身洗心。似乎总感觉沾染了世间的不洁净,处理任何事之前,他都要洗。会客之前,他要洗澡。那次,道人张雨上门拜访,在客厅等了半天也不见人,书童来报,说云林先生正在沐浴呢,准备接待贵客。张雨大为感动,将云林当作生死至交。或许,当时云林也只是延续着这一习惯罢了。
最著名的,是他清洗梧桐树的逸事。给梧桐树洗澡,起因或许是某文友将一口痰吐到了梧桐树下,具体不得而知。总之,家中仆人成群,各司其职,像举行一项重要仪式,有人端水,有人上树,将梧桐树洗得找不到一粒浮尘。云林在旁监工,唯恐他们敷衍了事。如此,云林洗桐,洗成了典故,洗成了诗。遗憾,水至清则无鱼,梧桐树究竟经不起多番折腾,日渐枯萎。
云林洁癖,依然故我。
所居有阁名清閟
云林的日常,是一点也不急的。毕竟,他也没什么正经事可做。这种“不务正业”的日子,他从小就计划好了。这是他的梦。或者说,他一直生活在这种气氛中,闲即是忙,并未觉得除此之外还应该做些什么。作为读书人,他没有济世愿望,更没有立言立德的雄心,只随着自己的性情做事,简单直接。风雅,是骨子里的。
后世反复证明,倪瓒式风雅,不可复制。倪瓒出生于富豪之家,祖上留下丰厚家业。虽然父母早亡,但他的哥哥倪昭奎是社会活动家,勤于治业,建玄文馆,作为道家上层人物将事业搞得很红火。倪瓒在其呵护下,生活随心所欲。云林之欲——建清閟阁,遍藏名家书画,整日清赏把玩。又搞文人雅集,将一群风流才子、文人墨客汇集在私家园林里,喝茶赏画,坐而论道。
我试着还原彼时云林生活的风雅场景,却遭遇了想象的困境,只好借助明诗人周南老的笔记,一窥其中细节:“所居有阁,名清閟,幽迥绝尘。中有书数千卷,悉手所校定,经史诸子、释老歧黄,记胜之书,尽日成诵。古鼎彝名琴,陈列左右;松桂兰竹香菊之属,敷行缭绕,而其外则乔木修篁,蔚然深秀。故自号云林……平生无他好玩,惟嗜蓄古法书名画,持以售者,归其直累百金无所靳。”
江渚风林图
云林读书多,“尽日成诵”,像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肚子学问,不用来著书立说。唯一的爱好,即是收藏。千金万银,从他洁白宽大的衣袖里,忽而散尽。古帖名画,纷纷涌进清閟阁,给他带来极大快慰。每天欣赏各种艺术珍品,与之隔空默语,日子过得寂静且充实。
用世俗的眼光看,云林先生不会赚钱,只会花钱。他擅长的,不是创造物质财富,而是将物质财富转化成精神快慰。将有形变为无形,世俗来看,是不是一种败家?
张端在《云林倪先生墓表》描绘,清閟阁地上铺纯白的毯子,用牛奶浇花,绝不能让花叶落在凡人的脚边……讲究的程度令人咂舌,大家怀疑倪云林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仙,一点烟火气都不染,高洁得不近人情。据说他还首创“莲花茶”“清泉白石茶”,宋朝宗室后裔赵行恕慕名前来,倪瓒奉上糕点和茶。赵行恕只顾着吃糕点,完全不能识得这茶的稀贵。倪瓒鄙视至极,遂绝交。
贺知章曾称李白为“谪仙人”,杜甫也在诗中写,“自称臣是酒中仙,天子呼来不上船”。但另一面,李白听见天子的召唤,兴奋得狂喜,“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诗仙一生被“功名”二字所困顿。李白式潇洒,毕竟不彻底。他喜欢热闹,常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等待众人的掌声。
相比李白,云林的仙气更足,纯粹、冷逸、决绝。他沉浸在自我的怡悦中,迥然出尘。
蜗牛居夜谈
一个人,当他全然不顾世人眼光的时候,谁也拿他没了办法。倪瓒便是如此,任你赞美他,贬损他,跟他都不相干。然而,命运最喜欢惩治清高的人。你越清高,它越是强迫你低头。
倪瓒的性情,直接为他引来祸端。比如,元末起兵的首领张士诚,其弟弟张士信差人带着金银拿着绢请倪瓒画画,他怒道:“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当面把绢撕毁,退了钱财。后来,一次泛舟游太湖,正巧遇到张士信,后者伺机报复,把倪瓒捉来痛打一顿。挨打的倪瓒,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声不吭,“一出声便俗”。这一回合,倪瓒赢在精神层面,但以皮肉之苦为代价。
高洁的倪瓒,终究要面对污秽现实。
古木竹石图
元代,是一个寒冷的朝代。初期,统治者划民四等,带有严重的民族歧视意识。又倡儒轻佛,废除科举,阻断了读书人仅有的仕进路径,使之沦为时代弃子。到了元末,吏治腐败,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大批蒙古贵族抢占土地,导致社会动荡,百姓破产流亡,无计为生。在“兵戈四起,岁无宁日”的乱世,士子心中大都郁积着生不逢时、命运多艰的情绪。
倪瓒的哥哥去世后,家业自然交到倪瓒手里。柔弱书生显然不善经营,中途家道沉沦。大约自他47岁左右,举家开始避乱。他不得已放弃祖上积累的财富,离开他精心构建的清閟阁,在松江、浙北等地漂泊。
现实的教训,时事多艰的磨砺,残忍而深刻。不知洁癖的倪瓒,在避难途中,是否能保持频繁的清洗。是否动过在凡间苟且的念头?
元朝至正壬寅年冬,十二月九日夜,在一盏昏黄的篝灯前,倪瓒生发了一点感慨。我们且当日记来读——
那天,在笠泽的蜗牛居,我与好友陈惟寅围坐闲谈。门外,北风呼呼地号叫,满地清霜在月下分外耀眼,窗户上映出凌乱树影。屋里屋外,俨然两个世界。我们二人,时而交谈,时而沉默。“寤寐千载,世间荣辱悠悠之语不足以污吾齿也。”人人说我迂腐,但我就是我,坚持老样子,本性如此。岂能因别人的议论而改变自己的操守……
写到此处,并未结束,后面跟着“陈君有古道,夜话赴幽期。翳翳灯吐焰,寥寥月入帷”等场景描写,清淡优雅,俨然置身画中。
我刻意将“寤寐千载,世间荣辱悠悠之语不足以污吾齿也”一句保持原文。这一句,正是倪瓒风度。这一句告诉我们,倪瓒依然不落凡俗。这一句,照亮冬夜。
水竹居图
彼时,倪瓒的处境已经十分艰难了。文中所说的蜗牛居,便是他暂时避难的居所。明天将去向哪里,他不知道。
回到那个幽寂的冬夜,倪瓒跟好友秉烛夜话。聊些什么呢?可聊的话题很多,聊聊政坛的腐败,聊聊眼下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聊聊自己沦落天涯日益憔悴的际遇。或者,聊聊其他好友的糗事,比如杨维桢,自从那次雅集,他用歌妓的舞鞋当作酒杯来饮酒,深度洁癖的倪瓒,就再也没跟他来往过……话题这么多,但倪瓒一个也不屑。与其谈论这些俗世是非,倒不如沉默。世间荣辱不足论,以免玷污了自己的唇齿。
双腿陷在淤泥里的倪瓒,心却游弋在高空。
一场文化接力
庆幸,倪瓒是艺术家。这一身份,使他的超凡脱俗有了绝佳的表达空间。脱俗的心境,成就脱俗的艺术。
作为绘画史上将“无功利”演绎得最为彻底的画家,倪瓒笔墨那么严谨,又那么“松弛”。松弛,正是源于其性格的天真无碍。艺术是其心灵本色。他志不在谋生,志不在青史留名,志不在画好画。全然没有名利心。笔墨的纯净,亦是他日常清洗的结果。在每一个作画的当下,他的神经是那般放松,那般沉浸,那般享受。
当“随性涂抹”的倪瓒笔底呈现“水不流、花不开”的寂静画面,所有人为之陶醉,为之震撼,为之失语。尽管,他的图式是单调的,远山近水枯树,单调却纯净,单调成永恒。最后,连单调本身,也提纯为一种风格象征。
张雨题倪瓒像
后世文人趋之若鹜,模仿云林笔墨,每每不得要领。
我离倪瓒最近的时候,有两次。一次是在无锡,云林家乡,去往惠山古镇的路上,有倪云林先生祠,走进去,很清幽。云林依旧孤独,游人多不知倪瓒是谁,更读不懂他的枯山淡水。人们无法理解,一个洁癖孤傲的文人,能对世界作出何种贡献。一排竹墙,记录着云林轶事。都是旧时读过的,又恭读一遍。在小庭院里徘徊,想调动全身的敏感捕捉云林的气息。却只记住了庭院里绿得通透的芭蕉,衬以荷塘、假山。在一个北方人眼里,如此情境,便是江南高士的文气了,便是江南文脉的一侧剪影了。
还有一次,是深秋北京,琉璃厂。空气透明,万物澄然。抬头望见“清秘阁”三字牌匾,感觉倪瓒并未走远。眼前的清秘阁始创于清乾隆年间,传世近三百年。据说是当初乾隆皇帝的奶娘为了给儿子求个谋生的职业,去求皇帝。乾隆仰慕倪瓒,便御笔“清秘阁”三字牌匾,让奶娘的儿子去开古玩书画店。为了照顾生意,清朝宫廷、六部衙门所用的文房信笺、屏风折扇、八宝印泥等多选用清秘阁所制。清末及之后的时期,张之洞、蔡元培、胡适、齐白石、溥心畬等文化大家都与清秘阁曾有过往,鲁迅先生更是清秘阁的常客。
眼前,清秘阁门前石阶两旁,清朝旧时的拴马桩仍在。走进去,文雅安静,有些清冷,并没有店家上来招呼。一场展览正在进行,画作仿古,装裱沉穆雅致,流连其中,叫人忘却今夕何夕。600多年过去,倪瓒仍在高处。即便偶尔感觉亲近,但终究难以企及。当下一刻,在俗世的烟火里熏着,欣赏倪瓒,仰望倪瓒。如此,甚好。
文/胡烟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