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7月16日发表姚小鸥同志《谁是甲骨文的最早发现者》(下称姚文),对甲骨文第一个发现者王懿荣和发现年代1899年提出了质疑。笔者多年研究先贤王懿荣,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不揣冒昧,向“姚文”请教。
殷墟甲骨文自从1899年发现以来,迄今已有121年的历史,究竟是谁先发现和搜集的?著名甲骨学者胡厚宣先生说:“历来都认为是山东福山王懿荣。学术界无异说!”著名甲骨学者王宇信先生说“殷商甲骨文1899年发现……而它的第一个发现者和购藏者王懿荣……理应受到人们尊重与怀念。”甲骨文自从1899年被发现以后,虽然目前没有找到王懿荣早年关于甲骨文的著作,但孟定生和王襄当年也没有相关研究的著作。姚文说:“作为甲骨文发现史的亲历者,王襄对甲骨文发现过程回忆的价值,是他人之言所无法比拟的。” 我们是赞同姚文的意见的。但是,王襄的记并不是甲骨文发现的“最早记录”,而是事后的“回忆”。关于甲骨文发现,早年的记述主要有:
1.1903年(甲骨文文第4年)刘鹗在《铁云藏龟》自序中说:“龟板己亥(1899)岁出土在河南汤阴县属之牖里城(地点系古董商诡称)。既出土后,为山左贾人所得,咸宝藏之,冀获善价,庚子岁,有范姓客挟百余片走京师,福山王文敏公懿荣见之狂喜,以厚值留之……”
2.1911年春天,罗振玉堂弟罗振常(字子敬)及内弟范兆昌二人在安阳50多天,其著《洹洛访古游记》对其活动“日有记载”,曾记有:“1899年以前,小屯村农民早已发现甲骨,并作为药材‘化龙骨’卖给中药铺。直到1899年,山东福山人王懿荣首先认识了甲骨上刻的乃是古代文字……”这是1908年罗振玉确知甲骨出土于安阳小屯村,并进一步考证此地为晚商都城,即甲骨文发现11年后,罗、范二人亲历殷墟收甲骨,所记甲骨发现年代及发现者当无大错。
3.王国维在1917年《戬寿堂所藏殷墟文字》序中也说:“光绪戊戌己亥,洹曲崖岸,为水所(造字:丰刀止山),土人得龟甲牛骨,上有古文字。估客携至京师,为福山王文敏公懿荣所得……”这是王国维在甲骨文发现18年后所记,当与海内外传为美谈的甲骨文发现之年和发现者基本一致。
4.1929年,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谈卜辞出土历史时说:“(甲骨)这件至可珍贵的文物的发现,完全出于偶然,在其前或已屡有发现而不为人所注意。注意到的是山东潍县一位姓范的古董商人,视为奇货,便运到北京。起初亦不甚引人注意,后来为当时显贵福山王懿荣所购买……”这是甲骨文出土30多年后,身在日本的郭沫若也如是说。说明甲骨文1899年被王懿荣发现,在日本也无异说。
5.1933年加拿大牧师明义士在齐鲁大学讲义《甲骨研究》中说:“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有学者名王懿荣,到北京某药店买龙骨,得到一块有字的龟版,见字和金文相似,就问来源,并许再得到有字龙骨他要,价每字银二两。回家研究颇有所得。王廉生(王懿荣字)是研究甲骨第一人。”这是甲骨文发现34年之后,自1914年就在安阳坐地收集甲骨、研究甲骨的明义士,以他在小屯村所闻见,特别是“最初发现的甲骨,都经过”潍县范氏之手,因而1914年以前所出甲骨,“范氏知道最详”。明义士“既找到天处”,“又屡次向范氏和小屯人打听”,因而在甲骨文出土地证实了1899年王懿荣发现甲骨文这一学界大事,当更有权威性。
上述种种表明,自甲骨文出土后直至1933年,无论是“王懿荣吃药发现甲骨文说”,还是“古董商人第一个送甲骨给王懿荣”说,历来学者们都异口同声——王懿荣是发现和收藏甲骨第一人。
甲骨被从地下挖出来,在1899年前二三十年就已经开始了。但那种“发现”,只知其作为“龙骨”的药用价值,被作为“龙骨”煎服,因而给学术研究造成重大损失,这怎么能谈得上是“发现”呢?何况天津孟定生、王襄二人,还没见到实物,只是道听途说,即“座上讼言所见”,只不过怀疑、推测其是一种“古简”(时1898年),单凭此就把发现甲骨文的时间提早,认为这是“发现或认识”甲骨文,实在是令人难以信服的。
1925年,王襄为《簠室殷契徵文》作序,曾言:“自光绪己亥(1899年)下迄民国纪元(1912年),此十四年间所出甲骨颇有所获……”从本书序所说,也可以看出关于甲骨发现年代,王襄本人也认为是1899年。1933年,甲骨文发现34年之后,王襄仍承认早年学者刘鄂、罗振玉、王国维等的1899年说,即他在《题所录贞卜文册》中所说的“前清光绪己亥年(1899年),河南安阳县出贞卜文,是年秋,潍贾始携来乡求售……”此外,1935年,王襄在《题易穞园殷契拓册》中,还和前两次一样,亦说,“翌年秋(1899年),携来求售,名之曰龟版。世知有殷契自此始……”
从上述王襄这三次谈甲骨发现年代的文章,和董作宾、胡厚宣《甲骨年表》(1930年)出版到1937年“增订重编”的8年当中,他对甲骨文发现年代和甲骨第一个发现者记述,并没有什么异议,且十分明确:“人世知有殷契自此始”,即“光绪己亥”(1899年)。
据笔者1999年亲采访范维卿曾孙,当时74岁的范信书讲:“1899年夏天,范维卿一行三人去北京送‘龙骨’(请注意是三个人,非单行独买),被药店引荐到王懿荣府上。王见到这批甲骨,分外高兴。正值酷暑,王懿荣兴奋得不顾官体,脱掉上衣,在后院树荫下赤膊挥毫,写了一副对联相赠:农事渐兴人满野,霜寒初重雁横空。还对门房说,以后只要范氏送龟甲骨,不必通报,可直接领进书房进见。这副对联范家视为珍宝,直到‘文革’被红卫兵当做‘四旧’给烧了。”至今,村里老人提起此事还津津乐道。
范维卿一行3人,把甲骨送到王懿荣府上得到高价并赠对联消息传开了。村里贩卖古物的人们,他们都很羡慕,其中范椿青(字寿轩),他也到安阳小屯贩卖了一批“龙骨”。这里要强调的是,虽然二范同是在一年(指1899),送甲骨给王懿荣,其实甲骨文早此前就被王懿荣发现了(明义士语)。当年秋,范椿青他购得甲骨并没有像范维卿从安阳北上进京,而是回到潍县,沿海边北上,误以为天津就是北京,所以见到了王襄、孟广慧二人,此时“龙骨”已被王懿荣收购,给出了二两银子一个字的天价,所以,才有范椿青要一字一两白银,才会被孟王二人“皆困于力”买不起。李学勤先生在《王懿荣集》作序说:“1899年秋,古董商人将成批甲骨卖到天津,售价一字一金,这肯定是已在把数片卖给王懿荣事后了。”
关于“姚文”中王襄1953年给陈梦家的信中说:“其时计字论值,每字一金,吾侪所不能得者,全数携往北京售诸王懿荣,全都得价三千金。”王宇信先生在《关于殷墟甲骨文的发现》也早有定论:“1899年范估出售甲骨,究竟先售王懿荣,还是先售王襄、孟广慧的呢?《簠室殷契》一文说的含糊不清。从‘孟氏与襄皆寒士,各就力所能得者,收而已。所余之骨板,据云:尽售王廉生(懿荣)。’这段文字看,应是王、孟先于王懿荣购得甲骨。不然,又何谈‘所余’呢?但从下文之‘据云’尽售王懿荣,得价三千金。言之色喜……看,又应是范估先卖给王懿荣。不然,何以得知范估从王懿荣处‘得价三千金’,并因买卖做成在王、孟面前,‘言之色喜’呢?”(1984年《殷都学刊》第四期)也正如陈梦家先生在《殷墟卜辞综述》曾引用王襄1957年给他的信,说明1900年到津的潍商是范寿轩,1899年去的则是范维卿。
关于王翁如文章中所说,王襄、孟定生在范椿青送甲骨,王、孟二人所买甲骨也前后矛盾:一说,“仅于所见十百数中,获得一二,意为不负所见,籍资考古而已。”《王襄年谱》中又说,“二十四岁秋,范寿轩来津,携甲骨求售。先父和孟广慧各得若干……”“一二”和“若干”不知是王襄说的是事实,还是他的后裔随意编造呢?显然,他们后人将20多岁的不知甲骨为何物的王、孟,错改于50多岁之时。
关于“姚文”说王襄去世后,郭沫若为其题墓碑云云。据胡厚宣先生在《再论甲骨文发现》说:“郭王二人如何得识?实际上乃是天津市文史馆通过领导请我办理,郭老还书写多幅,让我挑选……”
关于孟广慧最早研究甲骨文,单凭“庚子九月二十一夜抚过”一句话,是“清点甲骨文还是研究甲骨文”,证据不足。王懿荣收购甲骨,鉴定为“篆籀之间”,不是研究吗?按字按片付银收购,不需“抚过”一番吗?怎么同样“抚过”甲骨文的王懿荣就不是研究了呢?其实,也并不如此。加拿大传教士明义士在齐鲁大学讲义《甲骨研究》中说,“有学者王懿荣回家研究颇有所得。王廉生是研究甲骨第一人。”一个外国人,他不带任何倾向,他的话特别是“回家研究,颇有所得”,请问这不是研究又是什么?况且,还有资料说,王懿荣曾著破译甲骨文一书。
清末,翰林院编修吴士鉴在《王文敏公遗集》序中说道:“盖自乾隆季年以逮,道咸之际,阙惟阮文达(阮元)、祈文瑞(隽藻)公为众流之归墟焉。同治中兴,右文稽古,海内所宗仰者,为吴县潘文勤公(祖荫)、常熟翁文恭(同龢),时其时接于吴县、常熟者,实为福山王文敏公也……尤究金石,与陈介祺、张文襄公(之洞)、吴愙斋中丞(大徵)、鲍子年太守(康)公时已名满京都下,鉴别宋元旧椠,考释商周彝器,得公一言,引为定论……”李学勤先生在《王懿荣集》序中说:“王懿荣实在是最有声望的金石学家。这使他一见有字甲骨,即敏感的把握到其重大价值,也有机会广为收藏。”
不仅如此,甲骨文的重大发现,是震动学界的大事,定会传为美谈,成为家族光荣。王孝禹(王瓘)、方若、王汉辅、罗振玉等甲骨收藏家和学界精英,都曾居住天津并与王襄有过这样那样的交往。特别是罗振玉,自1919年至1928年曾寓居天津,其所著《殷虚书契续编》(1933年),就收有王襄藏骨拓本。设若王襄早于王懿荣收购甲骨文,必然被朋友们引为美谈。罗振玉在此书《序》中谈到使用了王氏甲骨,但没提到王襄1899年较早发现殷墟甲骨文。
关于“姚文”说孟广慧见过王懿荣次子王崇烈事。王崇烈(1870—1919),字汉辅,又字火传。光绪二十年(1894年)中举人。同年,援例为直隶候补知州。后经保荐为候补道台,三品,驻天津。他在天津与孟广慧认识有可能,但在封建社会里,一个穷书生和一个官员能有多大交往?至于“姚文”说经王崇烈介绍孟氏在京见王懿荣云云,似乎言过其实了!因没见诸王氏记载,不足采信。
因此,我们还是认为,王懿荣为甲骨文之父,而王襄、孟定生基本与王懿荣同时为甲骨文早年购藏人。
文/吕伟达 吕骏
来源:文物之声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