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马伯庸:长安的荔枝
收获 2021-04-08 08:00

双喜临门的醉意,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正时分才稍稍消退。李善德喝了一口醒酒用的蔗浆,跪坐在自己的书台前,开始琢磨这事下一步该如何办理。

他在上林署做了这么多年监事,对瓜果蔬菜最熟悉不过。荔枝产自岭南,朱红鳞皮,实如凝脂,味道着实不错,只是极容易腐坏。历年进贡来长安的,要么用盐腌渍、要么晾晒成干,还有一种比较昂贵的办法,用未稀释的原蜜浸渍,再用蜂蜡外封,谓之“荔枝煎”,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以内廷之奢靡,也只要十斤便够了。

其实对这桩差事,李善德还是微微有些疑惑。

按说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调就行了,那里有一个口味贡库,专藏各地风味食材;就算没有,也可以派宫市使去东市采买,东市实在无货,一纸诏书发给岭南朝集使,让当地作为贡物送来便是——按道理,这么个肥差,怎么也轮不着上林署这么一个冷衙门来推荐人选。

李善德的酒劲已消散了不少,意识到这件事颇有蹊跷。这么大便宜,别人凭什么白白给你?说不定是因为时间苛刻,难以办理的缘故。

想到这里,他急忙展开敕牒,去查看程限。朝廷有规矩,每一份文书里面都会规定一个程限,如果办事逾期,要受责罚。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份文牒上的程限是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距今还有将近四个月时间。不算宽松,但也不是很紧。

李善德松了口气,决定先不去考虑那么多,先把荔枝煎买到手再说。

上林署管着城外的苑林园庄,所以他认识很多江淮果商,可以拜托他们打听一下。就算京城没有库存,在洛阳、扬州等地一定会有。实在不行,拜托岭南那边一坐果,便立刻蜜腌封送。荔枝的果期早熟要四月,大熟从五月开始,勉强赶得及六月一日。

李善德拿起算筹和毛笔,计算起从岭南送荔枝煎到长安的成本,怎样运送才最为快捷且便宜。但他很快又自嘲地摇摇头,穷酸病又犯了不是?这是给圣人办事,不是给自己买房,朝廷富有四海,何必计较这些锱铢之数。

他勾勾画画了很久,忽然听到皇城门上的鼓声“咚咚”响起。长安规矩,暮鼓六百下之后,行人都必须留在坊内,否则就是犯了夜禁。他家如今住在长寿坊,距离有点远,得早点动身。

李善德收拾好东西,一样样挂在蹀躞上,犹豫了一下,把敕牒也揣上了。差遣使职没有品级,自然也就没有告身,这份敕牒,便是他的凭证,最好随身携带。

在鼓声之中,他离开皇城,沿着大路朝自家赶去。路上的车马行人都行色匆匆,都想早一点赶到落脚的地方。李善德看着那些风尘仆仆的客人模样,内心涌起一点骄傲。他们只有旅店、寺庙可以慌张投宿,而自己马上就可以有自宅可归了。

他矜持地昂起下巴,迈开步子,却不防被一条深深的车辙印绊到,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李善德狼狈地爬起来,发现连黑幞头都摔在了地上,同时掉出来的还有那张文牒。他吓得顾不得捡幞头,先扑过去把敕牒捡起,拍了拍尘土,发现一张细小的纸片从纸卷里飘落出来。

李善德拿起来一看,这纸片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和敕牒用纸一样是黄藤质地,上头写了个“煎”字。

这是书办寻常之物,名叫“贴黄”。书吏在撰写文牒时难免错写漏写,便剪出一小块同色同质的纸片,贴在错谬处,比雌黄更为便当。

不过按说贴黄之后,需要押缝钤印,以示不是私改,怎么这张贴黄上没有印章痕迹呢?李善德想到这里,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个什么字?

可这一眼看去,他却如被雷磔,那居然是个“鲜”字!

“荔枝鲜”和“荔枝煎”只有一字之差,性质可不啻天壤。

他整个人僵俯在原地,只有下巴的斑白胡须猛烈地抖动起来。有路过的武候发现这位青袍官员有异,过来询问,可他的声音听在李善德耳中,却如同在井底听井栏外讲话那么隔膜。

街鼓声依旧有节奏地响着,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转向武候。武候吓得朝后退了一步,握紧腰间的直刀。他从来没见到这样的眼神:惶惑、涣散、恐慌、惊恐……

武候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置,突然看到这位官员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躯,曳开步子,突然加速,疯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武候大为感慨,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能跑出这样的速度,委实难得。

李善德一口气跑回到皇城,此时鼓声大约已经敲了四百多下,距离夜禁已不远。他奔到上林署的廊下,迎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正见刘署令与同僚说笑着离开。

刘署令正高高兴兴走着,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猛冲出来,吓得“嗷”了一声,差点要跳进旁边的水塘。黑影速度不减,一头撞到他怀里,两人齐齐倒在廊下,一条地板发出龟裂的哀鸣。

刘署令拼命挣扎,却发现那黑影死死抱住自己大腿,喊着:“署令救我!署令救我!”他听着声音耳熟,再一辨认,不由愤怒地吼道:“李善德,你这是干什么!”

旁边的同僚和仆役七手八脚,把两人搀扶起来。

“请署令救我!”李善德匍匐在地,样子可怜之至。

“老李你失心疯了吧?”

李善德哑着嗓子道:“您判给我的文牒,贴黄掉了,恳请重钤。”

刘署令怫然不悦:“多大点事,至于慌成这样吗?”

李善德忙不迭地取出文书,凑近指给署令看,“您看,这里原本错写了‘鲜’字,贴黄改成了‘煎’字。但纸片不知为何脱落了,得重贴上去。这是敕牒,如果没有您钤上官印押缝,就成了篡改圣意啦。”

刘署令脸色一下子冷下来:“贴黄?本官可不记得判给你时,牒上有什么贴黄——不是你自己贴上去的吧?”

“下官哪有这种胆子啊,明明……”

“你刚才也说了,贴黄需要钤印押缝,以示公心。请问这脱落的贴黄上,印痕何在?”

李善德一下子噎住了。是啊,那张“煎”字贴黄上,怎么没有押缝印章呢?当时他喝得酒酣耳热,只看到文牒上那“荔枝使”的字样,心思便飞了,没有检查文书细节——话又说回来,自家上司给的文书,谁会像防贼一样查验啊。

一时情急,声音大了起来:“署令明鉴。您午时不也说,是内廷要吃荔枝煎吗?”

刘署令冷笑道:“荔枝煎?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那东西在口味贡库里车载斗量!用得着咱们提供么?你们说说,中午可听见我提荔枝煎了么?” 众人都是摇摇头。

刘署令道:“我中午说得清楚,敕牒里也写得清楚,授给你这一个荔枝使的头衔,本就是要给宫里采办鲜荔枝的,不要看错!”

李善德的胡须抖了抖,简直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鲜荔枝?您也知道荔枝的物性,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味变。从岭南到长安,远近不下五千里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啊。”

“所以李使臣你得多用用心,圣上可等着呢。”

外头鼓声快要停了,刘署令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匆匆朝外头走去。李善德惊慌地扑过去揪住他袖子,却被一把推开,脊背再一次重重磕在木板地上。待得他头晕目眩地爬起来,廊下已是空空荡荡。

李善德呆呆地瘫坐了一阵,忽然发疯似的直奔司农寺的阁架库。宿直小吏突然被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拦住,吓得差点喊卫兵来抓人。李善德抓住他胳膊,苦苦哀求开库一看。小吏生怕被他咬上一口,只好应允。

这里有几十个大枣木架子,上头堆着大量卷帙。京城附近的林苑果园,虚实尽藏于此。李善德记得,中午签的那份敕牒,按原样钞了三份,分送三个衙署存底,其中司农寺存有一份。他决心要弄个清楚,如果贴黄是真,那么在这个存档里一定也有痕迹。

来源:《收获》长篇小说2021春卷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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