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坐火车旅行是一件拥挤、流汗和流泪的事。我们都想知道在群体大规模迁移的混乱中,王福春如何设法完成这样一个广角影像,跨越这么多的城市和省份,捕捉这么多男女老幼的脸庞。
在火车上我们真的能看到中国人的真实本质。王福春的近距离拍摄让我们能感受到气温的冷热,感觉到气味,环境中的紧张,乘客真诚微笑中的善良和轻盈。他的图片完全没有任何敌意,他很可能与他们交谈,同情他们的故事。王福春的《火车上的中国人》,为中国人的生命力和其忍受痛苦和不适的非凡能力,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见证。——尚陆(策展人)
王福春
自由摄影人。
世界华人摄影学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哈尔滨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1963年考入哈尔滨铁路局绥化铁路机车司机学校。上世纪80年代就读哈尔滨师范大学摄影专业,曾任哈尔滨铁路科研所摄影师、编辑。2002年从哈尔滨迁居北京。
计有《火车上的中国人》《中国蒸汽机车》《黑土地》《东北人家》《东北人》《东北虎》《地铁里的中国人》《天路藏人》《中国人影像30年》等十几部摄影专题。
《火车上的中国人》画册获2002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中国优秀摄影师画册阿尔卡特大奖”金奖。获2004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中国移动杯”中国优秀摄影师金奖。获第十七届中国摄影展览金奖、第三届中国摄影艺术金像奖,被中国摄影家协会授予“德艺双馨”优秀会员。
2021年3月13日晨6点08分,王福春因病逝于北京,享年79岁。
王福春2005至2007年间拍摄东北人
他是一个特别本分的人
◎鲍昆(摄影批评家)
和王福春,我们俩的交情很好。最早2003年在平遥(国际摄影节)认识。后来2006年,栗宪庭的宋庄美术馆请我去做开馆展。原本他准备做一个大型的当代艺术展,但感觉当代艺术已经走火入魔、越来越歪,越来越市场化,宋庄弥漫的艺术家情绪就是——最近卖得怎样?老栗不喜欢。他和我说想做现实主义方向,我们俩一拍即合,观点完全一致。
我在策展的时候就想到王福春,他的作品非常接地气,非常有人情味,很乐观。他不是那种批判型的,不是知识分子,就是一个特别有趣、特别善良的人。我就把他的作品放进去,有一张当时所有参展摄影师的合影,里面就有他。
王福春是一个特别本分的人。我今天理解,说一个人“本分”是很高的评价。我祖籍也是东北人,一般人印象中东北人是那种,心里每一本账都有一个小算盘,算得是很精致的。但王福春没有,他就是一个特别善良、特别被动、喜欢生活的人。他整整大我10岁,我说他这老哥最大的特点是不走江湖。不像有些人一天到晚见到这么多人,一会儿我喝酒聚会、我送你烟,然后转着圈我又跟谁好,觉得你这圈子势力大,我就钻进来,然后偷偷又到另外一个圈子拉关系。但王福春就是一个特例,见谁都特别坦承,从来不提自己的小九九。
我现在越看王福春的作品就越遗憾。我们俩关系这么好,见面亲切无比,他又送我作品,但我们俩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坐下来谈过。我几次跟他说,你是东北人,过来咱们一边喝酒一边聊。但是他不喝酒,而且他怕别人喝,因为他觉得不好意思。
所以半个月前听那日松(策展人)说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心里特别难受。我就觉得自己天天和那么多人交往,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却没有和他好好谈谈?他的所有展览,都是别人找他的。没听说他主动找人给自己弄个展览什么的。只是别人觉得他的东西挺好的用一下,包括我最早找他,也是为了展览。当时我也跟他不熟。但是从那以后,他就觉得你给我做了一个展览,我应该要感谢你,送一张我的作品。他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做。
我喜欢那张,列车上一个站在车门前的女的,本来站在车窗前往外看,突然回头,手里拿着烟。我觉得特别特别有味道,就人的那种性格可能特别冷,却是特别有故事。还有夫妻小两口挤在硬卧的一个铺位上盖着一个毯子那张,那女孩子看那个男人的眼神。我觉得王福春的很多片子都有这种文学性。他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人,因为无趣的人是看不见这些东西的,他不可能看到生活中这么多的细节,一颦一笑。
他的作品很好,他的图说也都只是质朴的叙事。不像有些人特别想写出什么东西,找一些高大上的词汇,他都没有。这个东西是本分的,他就做自己的本分,很诚实,一点都不吹牛,我觉得这一点真太牛了。
绿皮火车的年代,处于农业化向工业化转型。车的空间结构和铁路两侧的时空和环境,都还是农业化的、充满了人情味道。车厢内是一个相对敞开的公共空间,首先它是交流的,比如火车的对座,本身就制造了交互的这么一个装置。大家上车后不分彼此,不像现在的高铁座位都是一顺的。那时候坐火车动辄十几个小时,很长时间。大家都会主动地和坐在旁边的人搭讪,相互聊天,说你在哪儿下车,聊你干什么的。聊得特别投机的时候,可以一路变成朋友。那是绿皮火车年代的图景。
而现在比如钱海峰拍的绿皮火车系列,好像就没有这种了。人都自我、疏离了很多,相互都有忌讳。网格化造成了人们生活非常单一性,大家坐火车就是为了赶时间,去异地流动,是从A位置到B位置。而不是像原来的火车,在完成旅途的过程中,有很多信息交流、情感互动。我就这点跟王福春谈过,我说:“你这火车现在不好拍了。”他说:“你可别提了,我都愁死了。”
都拍绿皮火车,类似的体系,但是王福春和钱海峰他们两个根本性的距离,是时代不同——你是你的时代,他是他的时代,火车一直在跑,人们一直在生活。王福春用他40年的岁月,为中国人的生活轨道留下了记忆。《火车上的中国人》是他一生的努力,注定了他是第一位以火车为主题的中国摄影师,这是谁也拿不走的。
国人的思想特点是缺少历史意识,农耕生活使得他被牢靠地拴在土地上,造成他没有更大的时间和空间概念。而王福春,他一下子就把摄影跟生活直接联系了。这一点上,他是一个特别珍贵的人。他把当时主要交通工具上中国人的生活状态做一个记录,最初仅是因为身为铁路员工,他有这个机会。但是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样在创作?我觉得很有趣。
他公认的代表作是《椅背上》,拥挤窒息的炎夏车厢,没有地方休息的小伙子躺到了椅背上。还有《靠窗的位置》,《火车上的中国人》的封面就用的是这一张,把它的时代感给提出来了。那正是中国经历现代化彻底转型的时候,全球化刚开始,车窗让这些乘客的目光延伸超出画面之外,有一种想象、一种冲击,是典型的浪漫主义。王福春自己最爱提及的“晨光中的祖孙”,则特别能体现王福春幽默摄影的特色。
《靠窗的位置》1998年通辽至集宁
后来王福春又拍地铁。看过全世界各种各样拍地铁的影像,我始终觉得他是最好的,因为他有条件。印象中2005年他就开始了,在中国人肖像权等各方面的意识还在建立过程中,那时候有小型的卡片机,放在口袋里很方便。
这是一个告别的时代吗?
◎那日松(策展人)
周六一早醒来,便听闻王福春老师去世的消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几年有太多亲人和朋友离去,这真是一个告别的时代吗?
认识王老师快30年了。我从《大众摄影》到《摄影之友》,再到映画廊,我们合作无数次。每次见到王老师,他都是快乐的,对生活和朋友充满了感恩和爱护。给他策过很多次展,印象最深的是2019年1月,在沈阳伊顺艺术空间的《我的家在东北——王福春摄影展》。那是76岁的王福春第一次把他摄影生涯中最重要的五部专题作品同时展出,应该也是他人生最后一次重要个展。
自称“70后”的王福春,他的《火车上的中国人》自不必说,早已成为经典,被称为“中国摄影史上无法绕过的”杰作;《生活中的中国人》,是王福春从1978年到2018年四十年间摄影日记般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影像机智而幽默。
《黑土地》则是王福春上世纪90年代一组非常有意思的作品,全部使用哈苏相机拍摄,方画幅,黑白。在90年代使用中画幅相机拍摄纪实照片是很少有的,他与同时期在东北辽宁也用方画幅相机拍摄东北人的林永惠摄影家异曲同工,让“东北人”成为90年代中国摄影界的一个热点话题。林永惠的影像冷静而又自然张扬,带有强烈的批判色彩,也因此引发了是否“丑化东北人”的争议。王福春的《黑土地》则更为平和,温情的生活场景和淳朴的人物形象,让曾经的传统东北文化中美好的一面更加凸显。
这其实是王福春一以贯之的摄影风格,他的作品充满了对生活的感恩,对人性善良的赞美。进入2000年以后,王福春再次把自己的镜头对准家乡东北。为了充分体现出东北的地域和气候特点,也为了画面的干净,王福春选择在冬季拍摄他的“东北人”。他扛着他的8×10相机,沿着黑龙江沿岸拍摄了三个冬天(2005年至2007年)。在王福春的作品中,他拍摄的东北仿佛是最后的“天堂”。
王福春说他这几年再回到东北,当年拍摄的景象很多已不复存在。他很痛心,但也很欣慰留下了那些“天堂”般的影像。我曾经想,如果王福春重新扛起8×10相机,再拍一次“东北人”,他会拍到什么呢?
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没有答案。王福春老师已经告别我们踏上去往天国的列车。列车满载着他那些栩栩如生的影像,驶过他出生的林海雪原,驶过初春的黑龙江畔。
《车厢内》1994年北京至沈阳
镜头像是他身体上另一个器官
◎杨浪(文化学者)
王福春老师今天早上走了,摄影人一片哀悼。
微信里,从事摄影教学研究逾60年的杨恩璞老师说:“王福春是我国最刻苦、最有活力、坚持深入百姓生活的纪实摄影家之一,他获得金像奖的评语是我起草写的……没有想到走得这么快。这是我国摄影界的一大损失。我们会永远怀念王福春和他的作品。”
就在半个月前,得知他病重,告知了有关朋友。正好参与的一个展览中选了他的片子,还请朋友代向他问候,但是据说已经卧床多时且状况不妙了。
王福春是人们敬重的重要的中国摄影家,他是那种热情讷言勤勉低调的东北汉子,他一辈子干了一个事,拍了一个题材,他把几十年中国的变化和中国人的情感生活用镜头熔铸在一起了。
2018年7月11日,在中国美术馆举行了王福春《火车上的中国人》影展,一共有120幅照片——车厢里是剧烈变化的社会的一个缩影,也是中国人真实的生存状态。开幕式上我被戴了个“文化学者”的帽子拎上去发言,我摘了帽子说:“王福春不是‘深入生活’,他是长在生活里,镜头是他身体上的另一个器官。希望大家都来看看这个彰显中国纪实摄影魅力的影展。”
会下老王诚恳地说找机会好好聊聊,而且我们正巧住得不远。去年6月初,趁着疫情稍缓我们还相约去看老路的相机,但又因他去天津推迟了。
人在的时候,谁都不急,人走了,悔之晚矣!好在他用影像给中国摄影增添了不可磨灭的东西,一个曾经的火车司机拍下的必定进入历史的火车故事。
他说“摄影无他,积累二字”
◎唐羽(记者)
前天突然想起王福春老师,没来由。今天就看到他去世的消息,唏嘘不已。20年前,2002年平遥摄影节,他的《火车上的中国人》系列获金奖。我和山西分社的哥们儿一起冒昧地在他展览的地方拦住他,他耐心地和我们聊了很久,送了我们一本获奖的影集。他的一席话给我打开了一扇门,大部分话我今天记忆犹新。
他说,摄影的成功,无他,积累二字而已。他说,我拍火车,前几年一无所获。但我坚持十年以后,就不一样了。坚持二十年,收获更大了,我就是这个领域的专家,超过别人了,因为他们坚持不了这么久。
这句话,成为我新闻、摄影入门甚至是做人的信条。2016年做《国家相册》比利时古堡那集,讲到京汉铁路,我和编辑都想到王老师拍的《火车上的中国人》的照片。结果巧了,山西分社曾经一起采访的兄弟告诉我,他在北京地铁上看到王老师,拿一个小相机,继续拍摄新的专题。
和王老师只见过一次面,聊过一次天,受益终生。王老师千古!
《椅背上》1995年武汉至长沙
我们都会相聚的
◎任曙林(自由摄影师)
昨天发了个走铁道的公号,今天就惊闻兄长王福春走了。忧伤之余,心里烦乱,难道真有生物电吗?原本看书过程中不会停断下来,但昨天就是想写写铁路,那是兄长走了一辈子的地方。
认识老王许久了,每次见到,我们总是握手,他很有劲儿,彼此要比试一会儿呢。我总喜欢说几句有颜色的笑话,老王也不客气,彼此大笑不止,互相夸夸身体,彼此真诚地奉承一番。
老王执著,坚韧,笑对一生,他吃的苦远比享的福多。如此始终如一的人非常罕见,在我的脑海中他总是一片笑容,发自内心的灿烂。老王笑起来,那眼睛就更小了,透彻地刺痛你的心。老王走了,那许多底片没有带走,它留给了我们。不,我们都会相聚的。他留给了天地,也留给了他自己,他在那里看着它们会继续笑下去的。
今生为人,无论遇到怎样的朋友,我与他都是最后一世的相遇,最后一世的缘聚,如此,彼此已是得福之人,幸哉!百年岁月,一场梦幻,快乐或痛苦,都是有意义的一生,值得自豪,值得珍惜。相遇是天大的喜事,红尘历尽之后,彼此终于回归万有的源头,感恩不尽。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