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被亲切地称为“汪老”的汪曾祺先生曾写过一首夫子自道的诗,诗里有一句是“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用中国作协副主席、评论家李敬泽在日前于北京现代文学馆举行的“《汪曾祺别集》出版发布式”上的话讲,这说明汪老很谦虚。“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写作者,就是给人间送去小小的温暖。”
汪曾祺先生
但汪曾祺即使送给我们“小温”,亦是如李敬泽理解的“至关重要的小温,是使生活变得美好的小温。” “我们受惠于汪老甚多,与此同时,他对我们来说真的不是高山,不是让我们望而却步,仰望的那个人,他一直就是我们心中那个可爱的老头。但是汪老同时又是汪洋,他比我们想象的,或者比我们现在理解的要复杂得多,也要博大得多。”
汪曾祺的复杂、博大见诸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9年1月出版的16卷《汪曾祺全集》,也见诸于为纪念他百年诞辰,由浙江文艺出版社于近期完整出版的20卷《汪曾祺别集》。用别集编者之一杨早的说法,多少年后,我们回顾汪曾祺的出版史和研究史,这两年将是异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它可能是对以往汪曾祺作品研究和解读的一次升级,一次超越。而两部“大书”的相继出版,一方面可见图书市场如何“爱”汪曾祺的作品,更是可见读者如何“爱”汪曾祺。
《汪曾祺别集》封面效果图
时光倒退回二十几年前,这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汪曾祺孙女,别集编者之一汪卉回忆说,她在上中学、小学的时候,很多语文老师都没有听说过汪曾祺这个非著名作家,但现在汪曾祺给人感觉俨然成了主流文学圈里的网红。用某豆瓣网友的说法,汪曾祺去世后,他的书不断再版,尤其是近十年,更是达到了一个高潮,无论是数量之多,还是版本之繁复,编选角度之多样,可以说是叹为观止,当代作家里无人可出其右。汪卉注意到,虽然如今传统严肃文学的社会关注度和影响力日渐式微,网络上却每天都会有无数人去分享汪曾祺的某一句话、某几句词,某几篇文章。她搜索汪曾祺相关资料的时候,看到仅仅在三天里面,汪曾祺短篇小说里一句校歌的歌词“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勿忘化雨功”,就连续出现在吉林大学、湖南大学等一系列高校的官方微博上面。这还不算,有学术期刊还专门刊文《新浪微博“汪曾祺栀子花”现象解析》谈为何从2016年以来,每年都会有数百万、千万量级粉丝的自媒体大号,还有高校和媒体的官方微信、微博,去接力转发汪曾祺那些比较有意思的作品片断,而且实时登上微博热搜。汪卉不由感叹,这在当代文学史上应该是比较少见的现象,毕竟大家总体上感觉像汪曾祺这样的严肃文学和主流文学跟互联网还是离得比较远的。
更有意思的是,汪卉还注意到,近些年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告诉她说,他家里还在上小学的孩子缠着他父母亲要去买一本汪曾祺的书。“我记得上学时背诵鲁迅先生、朱自清先生的作品,让我们很痛苦,除了课本以外的选文外,其实都不太愿意读他们的文章了,但现在真的是有非常低龄化的读者愿意去读汪曾祺的东西。” 在汪卉看来,现在各个年龄段的读者都喜欢读汪曾祺,或许是因为他可爱、好玩,而从普通读者的直观感受看,他的作品给人感觉不矫情、不沉重,带着鲜活的烟火气儿,极容易代入和共情,但文字却又是无比的妥贴与讲究。
汪卉的这些感受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李敬泽的判断。他说:“我们都爱汪曾祺,但是这个爱是个什么样的爱呢?我不愿意用‘热爱’这样的词,因为‘热爱’我觉得太一般化,有时‘热爱’需要充分的热度,像炎夏一样的热度才叫‘热爱’。但是好像我们对汪老的爱中并不具有那样的一种东西,我想我们对他的爱是那种‘温’的爱,是如同冬日正午的阳光给予我们的那样一种温暖的爱。”他这么说是因为,中国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几代读书人再想起汪曾祺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种温暖的,和煦的东西,几代读者对他的爱中都包含着对生活的爱,对生活中那些美好有趣的事物的爱,对生活中那些平凡的好男好女的爱。“我们比较喜欢把汪老理解为是一个很有文人气的作家,甚至是一个生活家等等,这是汪老形象魅力的一部分,也是我们爱他的原因的一部分。”
但在李敬泽看来,这不是汪曾祺的全部。“汪老身处二十世纪,身处那个宏大的,洪流滚滚的二十世纪,他不是一个局外人,不是一个不识人间烟火的人,他是在场者。对于1949年以后的社会主义文学传统,他也是重要的在场者、参与者和建构者。也因此,我们在重温汪老的可敬和可爱的同时,又当真正把他的作品作为二十世纪留给我们的一份重要的文化遗产,去认真地梳理、探索,用以成为我们在现在,在二十一世纪,进行我们的文化建设的重要资源。”
书房里的汪曾祺
作家李洱于此颇有感触,他从语言角度切入话题。他说,读汪老的小说和散文经常被他的语言所吸引。如果说当代知识分子,那种带有知识和情怀的写作大概走的都是鲁迅的脉络,汪曾祺别具一格的语言,则接近于周作人的脉络,但是跟他又不一样。“汪曾祺体会到的不是苦,而是碧绿透亮,据说他晚年最后一句话,就是‘给我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以李洱的观察,那些具有明显的反思特色的作家基本上用的都是书面语,但汪曾祺用的是口语,并且是烟火气十足的口语。“可以说,汪老的小说提醒我们小说要说人话。他的这种口语写作意义也非常大,他使用的口语里面融合了高邮当地的语言,也接受了北京话的影响。他在口语写作上的探索,与我们所熟知的,带有启蒙色彩的书面语写作之间构成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关系。”在李洱看来,汪曾祺的写作可以追溯到更久远的传统,也可以不断向未来延伸。“汪老是一个生长性的作家,他的生活态度,他的小说和散文,不断地构成对这个时代里的人和事的一种提醒,他的意义也在不断拓展。”
从这个意义上讲,汪曾祺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作家,但偏偏又有很多人说汪曾祺不好学。其实两种说法都没错。说汪曾祺不好学首先在于,要真正理解他并不是那么容易。汪曾祺儿子、别集主编汪朗调侃说,汪曾祺眼下都快成“鸡汤作家”了,好多集子选的都只是他写日常生活的文章,不是吃吃喝喝就是花花草草,再有就是游山玩水,这些作品也体现了汪曾祺“人间送小温”的文学主张,却并不全面。“老头也有激愤的时候,也写过一些针砭时弊的作品,也主张作家要有社会责任感。”而别集采用混选的方法,亦即每本集子都就是书信、散文、小说等多种体裁混杂,以杨早的说法,就是为了让读者多一些侧面去理解汪曾祺的全部。“我们说不理解汪先生,有时是不太理解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氛围。汪先生有一句著名的话,叫做‘气氛即人物’,也就是通过写气氛来写人物。我们其实也可以说气氛即历史,你只有理解了那个气氛、氛围,你才能理解历史当中的人物,他的语言逻辑和行为逻辑,如果不理解的话,也就相当于在看一些很奇怪的人和事的八卦而已。汪先生的创作是一种类生活写作,理解他作品背后的人和事,以及种种构成了他作品氛围的东西,是理解汪先生的一把非常有用的钥匙。”
说汪曾祺不好学,还在于他的语言不好学,好在如别集编者之一龙冬所说,他那种口语化的写作至少很容易被我们在阅读上接受。而且读汪曾祺的作品,我们能看到他在中国古典文学上有深厚的修养。“他也有宽广的世界文学视野,特别是能对西方现代派写作技巧活学活用,还有他对生活有细致、独到的视角,并且有强大的记忆力,这些对于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都是很好的借鉴。”
实际上,我们还可以通过汪曾祺的书画来学习他的精神。汪曾祺自幼习画,曾言:“我的画其实没有什么看头,只是因为是作家的画,比较别致而已。”但他其实也是看重自己的书画的。他晚年曾流露愿望:办一个画展,出一本画集。他去世三年后,由他子女选编的《汪曾祺书画集》首次以“非卖品”形式面世,但他开画展的愿望,直到这次中国现代文学馆同期举办“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纪念汪曾祺诞辰百年书画展”,才算是圆了。据了解,本次展览题名出自南北朝时期诗人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汪曾祺曾对该诗叹赏有加,常将友人赠刻之“岭上多白云”和“只可自怡悦”两方闲章钤于画作之上。他说:“一个人一辈子留下这四句诗,也就可以不朽了。我的画,也只是白云一片而已。”
汇集汪曾祺晚年书画作品52件,以及文学作品手稿10件的本次展览将持续至2021年2月28日。展览分成“阳春·下里”“人间·味道”“独坐·雅集”“时间·空间”四个主题,内容以花鸟草木、美食百味为主。这些画作均创作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策展人为了凸显汪曾祺“文人画”的意境,又从他的文学作品中节选出相关的段落,为每幅书画作品辅以文字说明。诚如有评论所说,这些画作虽是汪曾祺所谓遣兴而为的怡情之作,但画中有文气,与他的文学创作彼此渗透、相互诠释、相得益彰,同样让人享受到汪曾祺于笔墨间传送的人间小温。
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中国文联主席铁凝等与会嘉宾参观展览。发布会上,铁凝、李敬泽、汪朗与浙江出版联合集团党委书记鲍洪俊共同为这套长达200余万字的《汪曾祺别集》揭幕。作家莫言、阿来和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孙郁等发来祝贺视频。发布会由浙江文艺出版社社长虞文军主持。来自文学界、学术界、出版界的数十位嘉宾齐聚一堂,共襄盛举。
作品选读
《年红灯》
走出室门,总要抬头看看 , 为甚么要看看呢,看甚么,——不知道 , 也许是想看看天,我曾经住过一个地方,天蓝起来非常的蓝,有的时候多雨。然而看到的却是马路对面高楼屋顶上一个铁架子,一个广告铁架子。这东西,无话可说,很伟大,竖那么一个架子的工程可以盖好我的屋子的罢。架子上本来有几个大字,每个字比一间房子都大,最近,天天有人搭了长梯子在上面工作。人在上头那么小,看他们在上头动,好像动得也很慢,很轻微,仿佛完全不是一个普普通通像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比例不对,知道,他们是在油漆那几个字,而且这两天在装年红灯了。——是谁想起来装的,我坐在椅子里,也可以看见,很高兴一抬头总看见他们在那里,有时竟然看得出他们在谈话,抽烟。我坐在椅子里,手里工作告一段落,抽烟,或喝一杯茶,悠然而自窗口看出去。
一天晚上,亮了,那些年红灯亮了,红光蓝光交流转换。先是小字一个一个生出来,一排排现齐了,于是划然而呈出几个大字,又抹掉似的不见了,又重新再来一遍,红光蓝光交流的落在我阶前,屋顶,我的书,我的纸,我的手指上。
这几个工人他们一定也看见了,他们一定看的。而我在马路上看见一个人,他看广告上那些灯,从他看的样子,我毫不怀疑的相信他即是那些工人之一,白天他还在那个架子上工作的。那是他的作品,我看了他一会,——他心里是甚么感觉?
“每天都喜欢到江边来玩吗?”
“是的,这里比较清净!”
“对热闹不感兴趣?”
“女孩子固然都喜欢热闹,可是我觉得只有静时候才是真正快乐!”
“这是各人的个性,也许你的心是喜欢幽静的。”
“你觉得这地方好吗 ?”
“大概是因为市区的空气太浮嚣,每天总想到这里来看看不断地东流的水,在这里我总可以从凝静的心里认识到人生的真谛,譬如江心的浪罢!每个浪花都负有它底使命,一个接连一个,它们永远的没有止境,也永远的不需要后退!”
“这就是你对于人生的认识吗?可是我们生在现代的社会里,我们所负的使命不是比浪花更重吗 ?”
“也可以这么说,哦!你觉得这畸形的社会,不太令人悲伤吗?”
“不,只有弱者才悲哀,我们是青年,应该给人类争取幸福,也就是为自己争取幸福!”她严肃地说。……
于是他和她从此构成了一段 Romance。
在江边芦花开得正茂盛的时候,他俩的爱情也正如花儿一样的浓厚而洁白。
四个月后寒冷给他带来了不幸。她失踪了。没有一个字给他,并且事先也没有一点出走的破绽。他伤心,他为人心的无恒而痛哭,他格外地沉默了,连平常藉以解闷江边也不愿去,为的是免得引起自己的愁思而增加痛苦与悲哀。
第二年的春天,春风带来了野蔷薇的气息,他意外地接到了她底来信,报告了她“旅途”的平安,他恢复了以前对她的敬爱而且更加地佩服她崇拜她了!但是他不能写一封信,去表示他对她的崇拜与佩服,因为她没有告诉他有一定的通讯地址。
来信里有一段是这样的。
“……朋友 ! 生命就是创造,有创造才有快乐!我不愿做一朵鲜花供给人玩赏,我要像灿烂的旭日普照四方,我不愿做水上的浮萍,随波逐流,我要学自由的鸟儿,任意飞翔,人生不需要罗绮包裹,我要生命上有血泪的创伤,眼前的安乐是靠不住的,朋友!人生需要求永久的朗照,不要一时的彩异。
“现在我已经获得了生命的真谛,实现了我理想的一部分,我要牺牲自己去为大众服务,自从去年别后,我就开始了我底实际工作,我加入了长征的队伍,向世界和平追求 !
“朋友!努力你底学业吧!将来继我之后……”
一直到现在,他没有接到她第二封信,也更不知道她现在甚么地方。
这是一个梦么 !
每到秋临大地的时候,他总不免从记忆里拾回这一个美丽的慷慨的破碎了的梦!
(选自《茱萸小集·汪曾祺别集》汪曾祺/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文/傅小平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