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一组画风清奇、脑洞大开的歇后语水墨漫画在网上走红。“背手看鸡窝——不简单(捡蛋)”“喇叭匠扬脖子——又起高调”……这些老百姓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真实而幽默,被画作者“典婆婆”配上浓浓中国味的水墨画汇集成歇后语专册《皮笑肉也笑》,受到众多读者的青睐。很多人在转发时留言感叹,如今早已难得一见的歇后语被典婆婆画出来,看着书捧腹大笑的同时也唤醒了埋藏在深处的记忆。
典婆婆真名陈典,她不但不是婆婆,还是一位年轻漂亮的成都妹子。陈典毕业于四川美院、伦敦艺术大学切尔西学院,因喜爱建筑与空间而学设计,因喜爱传统民俗而重拾画笔。近五年来,当她看到充满中国式幽默的歇后语逐渐被人们淡忘时,决心用画笔把这些民间智慧留住,将它们当作档案一样记录下来,“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来做,我觉得都非常值得”。
压根儿没想过
以后会去画国画
1986年陈典出生在四川成都,由于父母离异,她从小一直跟着各种亲戚长大,“跟妈妈几年,跟爸爸几年,跟外婆几年,跟大姑妈几年…就这样穿插着吃百家饭长大,直到高中考进川美附中,离开成都。”在陈典的记忆里,家人对她很宽松,做什么事都比较自由,甚至她天生的左撇子也从来没有人要纠正,由着她保持这个习惯。
陈典印象很深,五六岁时的一天,偶然看到一本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书中的小人画得令她感到很新奇,便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一直看。看完她就照着临摹,结果大家都觉得她画的理发师剃头的画面“很像”。大受鼓舞的她开始“拜师”学画,老先生的画作伴随了她整个童年时光,中锋、侧锋、点染……种种技法绘成浓淡各异的水墨画,深深留在她的记忆里。升中学时,家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带陈典去考川美附中,没想到一举考中。
读附中时,相当一段时间,陈典都属于默默学习波澜不惊的学生。突然有一天,她被老师点名表扬,画的人物速写也被展示出来,从那以后她便总往画室里跑。她记得那时还因为自己写的一篇英文诗歌被老师打了高分,常常一大早爬到楼顶上,迎着朝阳背单词。就这样,附中读了三年,她便提前一年得到了四川美院和中央美院的专业预录通知书。但因为提前一年参加高考,文化分数没有达到央美的要求,她去了四川美院,“我去考川美时非常轻松,没有一点包袱,早早画完了就在那坐着看旁边的人画。”后来,她考川美那张素描考卷还被选进“学院编纂的学生优秀考卷作品集”里。
陈典至今还记得,读附中时就经常在四川美院里看到各种大仙儿似的艺术家,“都是那种披头散发的,我就觉得将来靠画画为生太难了。”再加上那时候各种亲戚见了她就会说,“给我们画张画,以后你成名了,这画就值钱啦”,这让陈典感到莫名压力。“大家就觉得你必须变成张大千那样的”,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向往成为艺术家,“小时候上画画班、读附中的一半时间都在画画,觉得都画够了,压根儿没想过以后会去画国画。”
她早早打定主意去学设计,是因为上央美补习班时受到了很大触动,“那时候有三个老师都是学建筑的,天天给我们看各种建筑,我觉得很酷,就很想去做设计。”填报志愿时,她毫不犹豫就选了设计方向,毕业后去英国伦敦艺术大学读研究生,念的也是空间艺术。
一次毛遂自荐
突然从设计变成画画
天生左撇子的陈典感到自己逻辑感非常差,“要让我演讲什么的真是能要了老命”,让她庆幸的是形象思维还好,“跟人家交朋友还行,会比较有亲和力”。有件事她一想起来就特别想笑,“我刚去伦敦时,跟邻居聊天说起来她的导师是未来一年后我的导师,她就说你要不要试一下把你的作品集给导师先看一下。”如此这般,说好哪天几点到学校见面,陈典就抱着笔记本去见了她未来的MA老师,“那个老师是个小老头,挺好的,他说我给你五分钟,你给我讲一讲”。陈典一边给他翻看作品集,一边磕磕巴巴地讲了一通,出乎意料的是,“他说我可以给你offer,只要你英语能考过”。后来别人都羡慕她简直是遇见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她也感慨,“正好遇到对的人,但首先你的东西不是太烂”。
陈典在成都读书时为了练胆,曾经去公园当街头画家,给游客画头像速写。有一次碰到一位大叔,画完后她不满意,想免收10元的费用。没想到大叔给了她100元,鼓励她继续画下去。到英国留学时,陈典想要展现一点东方的文化,就鼓足勇气又去当街头艺人。
在英国买画材很贵,她就用带有塑料提手的废旧纸箱自己改造了一个画板,再背一些宣纸、笔墨纸砚走上街头,最开始时她会去戳戳人家问,“你想不想画一幅中国水墨画的头像?很多人会拒绝,就很尴尬。也有一些人会接受,听听你的想法,然后就让你给他画。”为了展现中国画的特色,她还一定要在现场磨墨、调色,然后蘸墨挥毫。
很快陈典就适应了在街头作画,遇见不错的小景,还有路人为她闪照留念。她觉得,有时候逼迫自己去面对尴尬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我在英国的最后一天,当时只剩下20镑。我想着在机场还得给家人选礼物,就强迫自己不能再买任何东西,连饭也没得吃。实在太饿了,后来就去市场给一家摊主画画,换了些食物和水”。
回望一年多的留学经历,陈典觉得最大的收获是审美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那里随处可见很多有意思的小店,当时不觉得,但其实大脑会自动储存。比如街上的广告、电视里的广告,真的是每个广告都很好看,都很有创意。还有美术馆的文创、店招,也都很有创意”。陈典经常去她住所的社区图书馆,“那里基本上1/3都是儿童绘本,当时就觉得,哇,当地的小朋友太幸福了吧!我随便抽来一本看都觉得真是太厉害了!就因为这个,我当时就有个回国要画儿童绘本的念头”。
毕业回国后,陈典入职了北京CBD一间设计公司。在北京工作的第三年,她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变换了跑道。“我先生的二姨二姨夫李冬君和刘刚,是两位文化学者,当时他们跟国家大剧院有一个合作。我碰巧听他们在聊天时说有个剧需要画一个王府井的雕塑草图,我便毛遂自荐了一下。”
阴差阳错地接下这个活,陈典赶紧重新买了笔墨纸砚,很快完成画稿任务。正好当时他们小两口在准备结婚,她还顺手把婚礼请柬也自己画了。丈夫家的亲戚都感到惊讶,“他们说你还会画画,也都觉得画的风格挺有意思”。陈典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其实一直没有放下画画,“如果没有跟国家大剧院做这件事,我就不会突然从设计变成画画”。
小时候听到的“歇后语”
一下子撞进脑海
2013年,陈典辞了工作,重新投入画画。那时候微信刚刚开始流行,她尝试用水墨风格画了一些“历史上的今天”的小画,包含了二十四节气。没想到发到朋友圈得到一片“点赞”,大家都留言说“很有风格,很有特色”。加上彼时丈夫也一直觉得女孩子做设计太苦了,所以特别喜欢她画画。大受鼓励的陈典做了一个公众号,在上面实时发表自己“画的小闲画”。
这么多年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做公号,陈典自嘲“人家是日更,我是月更”。虽然更新得特别慢,但再次铺开宣纸,拿出笔墨,笔落无痕地勾勒出自己感知到的烟火人间,有平淡有起伏,有嬉笑有怒骂,她似乎突然悟出了一些答案,也明白了自己未来想做的事,“每一瞬都是美好岁月,每一笔都让我欢喜畅快”。
为什么选用水墨画漫画?陈典笃定地认为,“只有用中国传统画形式,才能契合中国传统文明。而漫画,可以天马行空,也最为生活化和接地气”。有了公众号,她就想着系统去表达一些思考。那时候正赶上她怀孕生产、在家带娃,其间他们还把家从北京搬到了上海。有段时间不知道画什么,陈典便不时搜寻自己的记忆库,小时候在农村泥土地里奔跑的情境老是浮现在她眼前。
突然有一天,“当了衣裳买粉搽——穷讲究”、“麻子照镜子——个人观点”,这些小时候和外婆、姨婆在一起生活时常听到的“歇后语”一下子就撞进脑海,并且源源不断涌上来。陈典在电光火石间顺藤摸瓜,每想起一句歇后语,她脑海中即刻会浮现出当时特别有趣味的情境,“外婆她们说话特别喜欢用歇后语,当时就觉得挺有意思,也没有真正去研究这个东西。但是我小时候经常在她们因为一句话而发出的哈哈大笑声中惊醒”。她才体会到,这“一句话”就是歇后语,经过人们口口相传,朗朗上口,既有烟火气又充满智慧。
从小到大,无一例外被人用四川话说“你好,婆婆哟”
决定画歇后语了,陈典就想取个和自己有关联的名字,她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婆婆。从小到大,熟悉陈典的人无一例外最爱用四川话说她“你好婆婆哟”,就是老太太的意思。“我是慢性子,而且不睡懒觉起得又早,平时不喜欢逛街也不喜欢买衣服,就喜欢逛一些古董市场”。她笑言,当时就把名字定了,叫“典婆婆摆闲画”。她取名“典婆婆”,就是想以一个老太婆的姿态和心态,寻觅满肚子的故事,坐在小板凳上闲侃那林林总总的趣事。
同学朋友一致举手向她表示,这个名字太贴切了。说起这些陈典会止不住地笑,“我的同学都觉得我像妈咪。当时我们考央美一起在北京生活了三个月,她们就觉得我简直就是她们的妈,说我点点滴滴都透露出一股老妈子的味道。比如说洗澡的时候,我都会让她们把热水出来之前的凉水接在盆里,然后冲厕所什么的,不能白白放掉”。小伙伴都喜欢去西单买衣服、逛街,可陈典一想到逛街就泄气,“那个衣服要去一件一件拨开,然后还要试,我就困得不行,简直就不想去”。逛也不爱逛,玩也玩不动,她的“老妈子”形象在十七八岁就已深入每一个同学的心。
直到今天,每当聚会时大家都还在吐槽她。前些日子陈典和同学吃饭,中间一起去洗手间,“我听到她抽了两下擦手纸,她一出来我就问,你为什么要抽两下,一张不就够你用的了?然后她简直就惊了,说这都被你听见了!刚才看见你走过来我都感觉到你要批评我了,赶紧就把纸团丢了”。
童年的点点滴滴
都深深铭记在心里
陈典自言很怀旧,童年的点点滴滴她都深深铭记在心里,“一两岁的时候我在床上使劲哭,想喝奶。然后我妈给了我一个热乎乎的奶瓶,那个味道现在都还留在我的脑海里,就很甜,觉得特好喝。当时墙上挂的画上印的什么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她经常听的歌都是像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之类的,“我特别愿意听小时候听到过的旋律,新歌都不感兴趣”。
陈典记得特别清楚,“小时候外公家办了个猪肉厂,在郫县算挺有名的,我记得还上过央视。外公家有五个女儿,个个都长得漂亮,也都挺能干,当地人称‘五朵金花’。其中有两朵金花都在农场帮着干活。她们跟我年龄差距很小,感情很好。我们在农场里到处跑,抓蝌蚪,喂猪。”
陈典一直挺奇怪,自己和妈妈的性格完全不像,“我妈她爱打麻将,从我几岁打到现在,我小时候经常半夜醒来,家里一个人没有。我就使劲哭,使劲喊,没人理我”。她还记得上小学时就老因为随手拿个塑料袋出门被妈妈狠批,“我妈是一个超级时尚的人,她只买一线大牌。她见一次批一次,说女孩子出门不能拿一个塑料口袋。从小到现在,我都在捡我妈的衣服穿。我偶尔见她一次,她就会拿几件出来给我。后来我读书了,见她更少了。但只要见到她,她就会拉着我去商场,说求你了,买一件衣服吧。包括上个月我们一起出去玩,有几个亲戚都在,我妈都还在批我,说我穿得不像样,还好我后爸解围,他说我觉得挺好,艺术家就随意点”。
陈典坦言,妈妈开始并不赞同她辞职,担心她接触不到社会而陷入闭门造车。但一直以来丈夫都很支持她,这让她感到安心,“我当时在设计公司做得挺好,决定辞职时他也挺鼓励我。后来我光是画公众号,没有什么收入。家庭收入减少了一半,他也没有说什么”。
不久前,一个朋友想跟陈典一起做短视频,两人都觉得“典婆婆这个形象,取景就应该在成都”。她决定回到深爱的成都,把那些童年记忆里珍贵的东西好好挖掘出来。
画下来后
内心有一种对自己的慰藉
在陈典看来,歇后语是只有国人才能读懂的文字游戏,听着歇后语长大的她不甘心它被时代遗忘。在收集歇后语的过程中,外婆和姨婆特别给力,“我姨婆比我外婆还厉害,出口成章,有一肚子的歇后语”。知道她收集这个,两位老人一想到什么马上就给她发语音。老人都是用四川话说的,很多都带有地方特色。她再筛选出更通俗更有画面感的,总共画了350幅。
只要有时间,陈典就会走进街头巷尾,在市井之间到处搜罗,“市面上能见到的歇后语词典我都买了,又到旧书市场淘了一些早就断版的歇后语词典”。她把这些简洁凝练,一针见血的歇后语,设计出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形象,在一幅幅水墨小画上活灵活现,烟火得可爱。最终,这些古人的趣闻轶事、老一辈口口相传的巧言妙语,汇集成了一本歇后语专著《皮笑肉也笑》,刚一出版,书里的漫画就不断在网上广泛传播。
她坚信,“出这么一本正儿八经的歇后语的书,懂的人会觉得是一个珍贵的记忆,是会愿意收藏的”。
书出来不久,陈典就发现还是老一代人最愿意看,年龄比较长的人都读得津津有味。“他们觉得还有人把歇后语弄成一个书,还画上了画,特别亲切,读得很认真”。
收集歇后语期间,有件事让陈典想起来就伤感,“我的姨婆得了癌症,前两天我问外婆她的病情怎么样,外婆说估计撑不过这个春节。当时我还想请姨婆到我的签售会,来跟大家聊聊,说两句歇后语,让大家感受一下那一代人真正的段子手,但是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也很难达成了”。陈典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会说这种歇后语的老人正在一个一个地离开,“很遗憾,也很唏嘘”。画到后来,陈典有一种紧迫感,“能抓住多少就抓住多少,你不做就真的没有人来做。他们不在了,这些东西就真的没有了”。这种老的东西会让陈典觉得特别心痛,特别想抓住,“画下来之后内心有一种对自己的慰藉”。
十个人里有一个人愿意讲
我都觉得非常有意义
陈典能明显感觉出来,她的同龄人和歇后语接触得少,也没有什么交集,“他们都喜欢轻松的话题,就喜欢看我画我跟我老公的日常吐槽”。但让她欣慰的是,“他们会很好奇,有些人给我拍照说拿回去给小孩看,会有意识地告诉小孩这是一种遥远的语言形式”。在她看来,能保留下来就是传承,“十个人里面有一个人愿意去讲这个东西,我都觉得是非常好,非常有意义”。
因为性格特别慢,陈典被戏称“真.佛系”作者。歇后语漫画在网络上走红这段时间,她却坦言“好像没有火的感觉,离那个爆发期都还没到”。她一边给记者展示写得密密麻麻的计划一边感慨,“我有好多好多想画的,就是没时间。这几年生了两个小孩,因为我自己小时候缺失陪伴,所以我在对小孩的陪伴上就比较多。”
新的一年,陈典有自己的愿望,“虽然想法天花乱坠的有很多,都需要静下来好好地一个一个去画。下一步可能招个助理,帮我打点一些东西,这样能有更多时间去创作”。最让她期待的是,明年会出版廿四节气绘本和儿童绘本的新书。她还想将自己设计绘制的文创商品放进典婆婆手绘周边小店,在线上售卖,“将原创绘画和物品结合,是一件有趣又有挑战的尝试,希望书和小物品可以摆放到喜爱民俗的人们家中”。
供图/陈典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