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和他的同路人:那之前的历史,那时候的社会
北青艺评
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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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近40年,张艾嘉1981年监制的11集电视单元剧《十一个女人》于今年重新浮出水面,其中杨德昌执导的《浮萍》最受瞩目,他的作品得以形成较为完整的序列,供影迷比对欣赏。

《浮萍》讲述怀揣明星梦的九份女孩月花闯荡台北的始末,她的一腔热情换来一脸落寞,黯然回到故里。她台北的两个境况相当的姐妹,一个嫁人一个坠入风尘。今时眼光,这部杨德昌真正意义上的导演处女作,未免故事俗套、节奏拖沓,但女性意识的懵懂觉醒,当年却引风气之先,得到观众的广泛欢迎。三位女性不同的命运走向,也影响张艾嘉多年后拍出《20 30 40》。

1982年,杨德昌因《浮萍》获得再执导筒的机会,与柯一正、陶德辰、张毅联合导演了四段式集锦片《光阴的故事》,发轫于台湾地区最终影响华语影坛格局的“新电影”正式拉开序幕。

同时,《浮萍》尽管稚嫩,但已显现杨德昌电影元素的雏形。他其后的创作,故事无论发生在哪个年代,地理坐标基本不脱台北的市区范围,月花对这座城市又爱又恨的情感,也被他移植到各色人等身上,只是变得复杂动荡——月花尚有九份可退,而后来的多数人并无能够回旋的余地。《浮萍》里长镜头、中远景捕捉到的新旧冲突、家庭矛盾、女性成长等社会议题,更在他后来的影片中,裂变成五花八门的样态。

围绕特定城市的流变空间,杨德昌发展出不同的主题和多变的风格。而按照阶段划分,他对台北的持续观察,展现两种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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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电影”时期,杨德昌借1983至1986年推出的《海滩的一天》《青梅竹马》《恐怖分子》,对这座城市“望闻问切”。作为台湾经济腾飞直观缩影的台北,在留美多年的“局外人”杨德昌眼里,初显冷冽怪诞的况味,中国式的社会与家庭结构模式,以及人情观念正在这里遭受挑战。个体日渐沦为城市景观一枚碎片的时代,过去的记忆能否切割,情义是否仍然无价,是他留给观众的疑问。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台北已是国际大都市,经济利益至上的法则,让深受儒家文化洗礼的善男信女发现祖宗遗产的“高深玄妙”,“仁义礼智信”巧妙掩盖“精明与盘算”,在各个光怪陆离的角落横行。1994至2000年,杨德昌执导《独立时代》《麻将》《一一》,以“把脉问诊”台北的方式,尝试从虚假中找出真意。

他1991年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不与进行时的台北发生关系,以真实发生于他的少年时代的一起少年情杀事件为蓝本,回溯从大陆来台的外省人在上世纪60年代的生存实录,探讨台北乃至台湾面貌形成的根源。在台湾戒严较为严峻的时期,背负沉重历史包袱的外省人,只能渐把异乡当故乡,他们的后代在充斥美国摇滚乐与日本漫画书的年代,在与本地年轻人不断发生冲突的环境中,长成另一种模样——侯孝贤的《童年往事》也将外省人的心态转变还原,描绘他们的后代与本土同龄人差异化的成长过程。

同一时期本地人的生活,杨德昌曾在《海滩的一天》中用闪回镜头隐约交代:日本的殖民统治尽管早就结束,但日式文化的烙印无处不在,深远影响了本地人的思维习惯、行为模式以及居住空间——这在侯孝贤的《冬冬的假期》等电影里也有体现。甚至外省人,比如王童《红柿子》中的将军一家、《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小四一家和他们的邻居,也要住在日本人留下的房子里。

如果依照杨德昌电影里的年代梳理他的作品,《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无疑与《浮萍》《指望》及另外6部长片一起,建构台北从1960年代初到上世纪末的城市肌理变迁,带出台湾社会近40年的面貌衍变。这让杨德昌像同期以电影为载体回顾台湾近现代史的王童、侯孝贤一样,用电影完成了对于台湾阶段历史的书写,并与两人一道,拼凑出台湾自日据时代以来的百年区域图景——日本与美国文化的先后入侵与停留,造就中、日、美三种文化在台湾并存的局面。

光影“复现”的台湾百年史,父亲常常缺席、无语或失势,则指向历史的吊轨与时代的症候。父亲不在或作用甚微的表述,影响蔡明亮、李安、张作骥、钟孟宏等后来的台湾影人。他们要么继续忽视父亲,要么重塑父亲形象,意指台湾近二三十年的社会状况。此种主题上的传承与分裂,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新电影”十余年后的复苏与嬗变。侯孝贤、杨德昌等“新电影”旗手,当年与李行、白景瑞等前辈导演也是类似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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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电影”的发生非常偶然。1980年前后,以制作政宣片为主的台湾“中影”制片厂,渐渐丧失市场份额,时任总经理明骥(他被誉为“新电影”教父,2009年获颁金马奖终身成就奖)有意扩充生力军,请来吴念真、小野、陶德辰等文艺青年入职“中影”企划部,负责新片筹备。

1981年,“中影”为了平衡市场亏损,引进日本恐龙大展,受到市民追捧。明骥异想天开,建议企划部将展览拍成电影。吴念真、小野当作玩笑,陶德辰起心动念,围绕展览道具构思了一个四段式故事。“中影”引入社会力量,找来杨德昌、柯一正、张毅与陶德辰组成导演阵容。

三位“外援”能够进入“中影”视线,是因此前他们的电影经验虽说有限,但已展露才华。张毅曾任华语影坛颇具分量的电影杂志《影响》主编及陈耀圻执导影片《源》的编剧,柯一正是《十一个女人》众多年轻导演中唯一执导了两集的人士。杨德昌除了与柯一正一样参与《十一个女人》的导演工作交出《浮萍》,还在1980年与他后期几部电影的制片人余为彦,合写了电影《1905年的冬天》的剧本。

《1905年的冬天》根据李叔同留学日本的经历改编,身处日俄战争的时代环境,爱国青年如何在他乡肩负民族责任,对于艺术与爱情又该秉持怎样的态度,是剧本探讨的核心。杨德昌将人物纳入时代考量,让人物与社会发生碰撞的创作偏好初显端倪。电影当年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可见品质,徐克参演则证明台湾“新电影”与香港“新浪潮电影”关系甚笃——正是看到许鞍华、徐克、方育平等后来的“新浪潮电影”舵手联合拍出了电视系列剧《狮子山下》,张艾嘉才决定监制《十一个女人》,而她找杨德昌执导《浮萍》,则因看了《1905年的冬天》。

杨德昌接受的虽然一直是理工科教育,不过他从小跟随父亲看电影,跟着哥哥用漫画讲故事,具备电影导演应该有的摄影、构图、分镜等方面的能力,拍摄《浮萍》并没遇到困难。可是他坚持原则、固执己见的“暴君”性格开始凸显。《浮萍》成片接近2个半小时,远超《十一个女人》每集90分钟的时长要求,但杨德昌坚决不作删减,张艾嘉无奈分上下集播出。

《光阴的故事》筹备及拍摄期间,杨德昌同样让合作伙伴见识了他的顽固性情与火爆脾气。影片原本要讲一位女性成长的四个阶段,开拍前,另外三位导演都更改了主角的性别,杨德昌仍然按照陶德辰的构思,拍摄了讲述少女情窦初开的《指望》。确定女主角人选时,他认为“中影”指派的演员年龄太大直接拒绝,坚持要用《浮萍》中月花妹妹的饰演者石安妮(这段往事经过改编,被他放进《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与“中影”几乎闹翻。

在小野、吴念真等人的回忆里,杨德昌与团队成员之间噼噼啪啪的摩擦之火,在他后来的工作现场司空见惯,并且绝大多数时候,他的意见碾压别的声音。他因此常得罪人,却也保证了能够不受束缚地开拓题材及表现形式,始终为节奏不定的台北找到适宜的匹配风格。

他以顺序法讲完《指望》里青春少艾的成长片段,便在《海滩的一天》中引入倒叙和插叙,用现在、过去和过去的过去三种交错的时空,带出女性完成蜕变的完整历程。《海滩的一天》结尾并没交代男主角是死是活,《恐怖分子》则将两种死亡结局并置呈现。《青马竹马》中闪烁不停的商业霓虹招牌,仅是映衬个体苦闷心绪的背景,《一一》里互相叠加的城市景象,将一个个失落的生命卷入“体内”大口吞噬。《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用冷峻的镜头不动声色地还原完已逝时代的困境,《独立时代》改用夸张的漫画笔法描绘当下世界的众生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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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昌对不断变化的台北及其背后时代的兴趣,在“新电影”初期颇具代表性。当时“新电影”一众健将的创作着力,是将时代的更迭进程与现实的本来面目,透过镜头传递给观众,同时注入一定的社会批评意识。

《光阴的故事》四段剧情看似没有关联,童年、青春期、青年及成年四个阶段合在一起,却可以看作个体的成长历程。随着时间流逝,逐渐高档的居住环境和丰盈的家电家具,则准确指向台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发展轨迹。侯孝贤1983年执导的《风柜来的人》,娓娓道来乡下年轻人追随城市化进程的脚步时,心情的蠢动与心理的挫败。

某种程度上,“新电影”与当时的民歌运动、金士杰等人挂帅的“兰陵剧坊”剧场实验等性质相同,都在用包含集体记忆与个性色彩的内容,贴近民众的生活,暗合并满足他们内心对于改变的渴望。

也是在1983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叱咤台湾影坛,执导过多部琼瑶式“三厅(客厅、饭厅、咖啡厅)电影”和“健康写实主义”影片的李行,找来胡金铨、白景瑞一道拍摄了融汇古装、武侠与琼瑶式爱情元素的三段式影片《大轮回》,试图证明宝刀未老,结果票房惨败,印证的不过是观众已将远离他们生活的电影抛弃的事实(今天来看,《大轮回》对于中国山水、戏曲、侠客等文化精髓的把握可圈可点)。李行公开承认世界属于年轻人,转至幕后基本不再拍片。

“新电影”相比其它文艺运动,较为特殊在于它的缔造者“中影”受制于政府,这让“新电影”成也“中影”败也“中影”。还是1983年,侯孝贤与万仁、曾壮祥合拍了三段式集锦片《儿子的大玩偶》,影片因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成分,尤其万仁部分《苹果的滋味》涉及边缘家庭与驻台美军生活质量的强烈反差,上映前遭遇“削苹果事件”,“中影”被有关部门要求要么重剪要么停放。舆论的支持下,《儿子的大玩偶》逃过劫难,公映时取得不俗票房,但“中影”也迎来更为严苛的审查制度,自由的创作氛围大打折扣。

加上明骥出走“中影”换帅,“新电影”不为新任领导看好,步履渐趋迟缓。1984至1986年,“新电影”众将交出的“作业”,张毅的《玉卿嫂》、柯一正的《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李佑宁的《老莫的第二个春天》、万仁的《油麻菜籽》等,回看他们试图推翻的电影传统,个人风格的印迹几乎消失。

1987年,侯孝贤、杨德昌、吴念真等众多文艺界人士联合署名,发表《台湾电影宣言》,指出台湾电影生存环境的恶劣,期望电影政策机构、大众传媒以及评论体系,能对那些“有创作企图、有艺术倾向、有文化自觉的电影”联合扶持。这份宣言尽管得到香港“新浪潮电影”同仁的支持,在台湾却没击起浪花,“新电影”走向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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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电影”衰败前后,侯孝贤与杨德昌先后组建电影公司,两人得以继续完善个人风格,完成独特表达,并都开始把目光看向更为宏大的历史。原在“中影”担任美术设计的王童,也在固定框架内,拍出承载厚重历史的佳作。正如前面提及,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中,三位名导“合写”出台湾百年沧桑。

只不过王童的《稻草人》《香蕉天堂》《无言的山丘》三部曲及《红柿子》,风格较为写实,希冀观众铭记过去,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戏梦人生》《好男好女》三部曲以梦相衬,制造出间离效果,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则以近4个小时的长度,将历史深处的细节充分挖掘。

《好男好女》同时给出台湾影人上世纪90年代的另一创作重心。影片采用“戏中戏”的形式再现往昔,通过演员梁静在生活中与电影里截然不同的生命经历与精神状态,带出侯孝贤关于现代城市生活的悲观态度:被唤醒的悲壮历史,并不能将都市男女从现代文明凌乱虚空的梦靥中唤醒。现代部分关于以台北为代表的都市冷漠脆弱的人际关系的描摹,几乎是蔡明亮电影的恒定主题。他的《青少年哪吒》《爱情万岁》《河流》等作品,亲情、爱情、友情日趋廉价疏离,常常看得观众万念俱灰,似乎家庭与社交的价值已被悉数瓦解。

此期间杨德昌的创作恰恰相反,他从人情冷漠疏于交流的对立面入手,关注人声喧哗与人格包装,用过度沟通与各怀鬼胎,看向人性的自私与功利。《独立时代》开场,以字幕呈现《论语》子路篇中孔子与冉有的一段对话,“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这几句话代指台北的经济富裕与人口兴旺,但孔子随后的回答“教之”并没出现在字幕。他的学说早就被子子孙孙解读出新含义用于收割利益,他已无需“教之”。而他如果在世,会是人人羡慕嫉妒恨的成功学大师,因为他“深谙”中庸之道与表演门道——有趣的是,杨德昌安排了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落魄出租车司机角色,名字正叫孔子。

为了你好我好众人好,大家都需要“好好学习”儒学,熟悉掌握做样子的技能,也是《麻将》与《一一》的主题。在这样的时代,不愿与不会伪装的人,是否还有存活的意义?杨德昌给出肯定答案。《独立时代》中的琪琪、《麻将》中的纶纶、《一一》中的NJ,皆有他们的做人标准,都拿真心为人处事,他们尽管活得孤独艰辛,但也会遇到真正理解敬爱他们的爱人与朋友。勾连杨德昌之前的作品,他们与《青梅竹马》里的阿隆、《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父亲等讲原则、重情义的人物,发生精神层面的关照。

只是,杨德昌以前不会对他的人物生出悲悯,只会冷静地看着他们被时代人心诛杀,后期则主动为他们找寻同类——台北也许难觅,世上总会存在:《麻将》里纶纶的女友来自法国,《一一》中NJ的知己是个日本人。而从《追风》9分钟的片段及《小朋友》曝光的手绘草图来看,如果杨德昌生前能够完成这两部动画片的拍摄,他也许会为他的“小朋友”,在残酷的世界里,找到一处更具侠义精神也更为温暖踏实的栖身之所。

文|梅生  编辑|陈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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