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8日,武汉解除离汉离鄂通道管控措施。从1月23日“封城”到4月8日“解封”这76天之间,在武汉的人们在12时辰的不同生存状态,构成了这段武汉抗疫史的历史切片。
子时,即23时至次日1时,又称夜半或未央,是两天的临界点。子时,意为孕育。
夜至子时,静无人语。
李智伟趴在火车餐桌上,车厢里灯光昏暗,他眯一会儿,醒一会儿,看到很多无座的乘客蜷缩在地上。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但只要再坚持11个半小时,车到武汉,他就可以坐上到安康的车,赶在除夕中午到家。
此时,陈佳欣正在武汉朋友家中休息,这是她第一次来汉旅行,做了很多攻略,想去黄鹤楼、户部巷、欢乐谷……她刚买了件红色羽绒服,觉得喜庆,有年味。
周薇守护在大弟弟病床前。弟弟脑出血,在同济医院重症监护室住院,她和丈夫从陕西过来看望,想等弟弟好些了,再回去。
这天是1月22日。再过3个小时,一则轰动全国的消息将会发布:1月23日10时起,武汉“封城”。
城里城外,无数人的生活因着这场突然的封锁发生改变。有人只是碰巧路过,有人没来得及离开,有人只想短暂逗留……他们被困在这个并不熟悉的城市,熬过寂寞、焦灼、恐惧,熬过子时最深的黑夜,终于等来了76天后的“解封”。
回家的日子,到了。
封城:突然而至
下火车的时候,李智伟发现有些不对劲。
往日人潮拥挤的武昌火车站,1月23日上午,清冷了许多。
早上7点多,火车上,李智伟听到有乘客说,武汉马上要封城了。他一阵懵,不太相信。新冠肺炎的新闻,他看到过,总觉得没那么严重。票都买了,总不会不让上车吧?
车厢里,到武汉的乘客,有的提前两站在江西下车了。
10点半下车后,他直奔武昌火车站进站口,发现已经贴了封条,有工作人员在值守,说不能进去了。
很多乘客和他一样懵,围着工作人员问要封多久,还有人因焦急而语气激动,质问为什么走不了,工作人员说他们也没办法。
弟弟埋怨他,为啥不买早一天的票。他原本准备买1月22日到武汉的票,发现只有站票,23日的有座位,便推迟一天。阴差阳错下,成了走不了的人。
中午,他和弟弟在火车站广场吃盒饭,一人买了个N95口罩,15块一个。他们不敢走远,心想政府也许会安排车辆安置他们。
外面太冷了,晚上,他躲进售票厅。里面坐着20多个和他一样的滞留者。
有人提议,去相关部门问情况,问他要不要去。他不想去。几个人留下行李让他们看守,其他人接二连三地跑去了。
当晚,回来拿行李的人说,政府让他们去救助站,问他去不去,李智伟心想:救助站?那不是流浪汉去的地方?不去。
他和弟弟从垃圾桶里翻出旧纸箱,拆开铺地上,衣服披身上,靠墙坐着。到晚上11点,闭着眼,还是睡不着。几个不怕冷的,蜷缩着躺地上睡。
一夜难眠。第二天一早,车站工作人员让他们离开。李智伟不死心,坚守到中午,还是没等来安置的消息,车站没剩几个人了,只能先找旅馆。
旅馆不好找,车站附近的很多关门了,最终找到一家重庆人开的小旅馆,夫妻两也是滞留武汉回不去。为了省钱,李智伟和弟弟住最便宜的房间,60块一晚,除了两张单人床、一张小桌、一台坏了的电视,什么都没有。
李智伟在广东揭阳工厂做临时工,干了10多年,一直住200块一个月的租房。眼下旅馆环境虽差,倒也能忍。
除夕夜,他们是旅馆唯一的客人,一人吃了碗泡面。老板送了盒巧克力给他们。洗漱后一下入睡。
陈佳欣睡不着。这是她第一次在外过年。武汉之旅计划了很久。1月20日来之前,武汉的朋友说肺炎不严重,她也没在意。
21号,她和朋友去逛街,买过年衣服。街上热热闹闹的,没什么人戴口罩。到第二天,铺天盖地的信息,都在说肺炎危险,她不敢出门了。
刷到封城消息后,她心想,不会这么倒霉吧?安慰自己,按原计划,1月30号应该可以走了。
周薇也觉得,应该不会封很久。她和丈夫1月19号到武汉,看望脑出血住院的弟弟。弟弟在同济医院重症监护室,她和弟媳轮流照顾了几天,想着等弟弟情况好转,再回家。
两个女儿留在陕西老家,15岁大女儿照顾5岁妹妹。武汉封城后,被接到亲戚家。
他们走不了,只能继续在酒店住着。最早是在同济医院附近,没住两天关门了,换了一家,住两天,又关门了,大年初一,到处找酒店,才找到一家,一间房就要320元。
和周薇一样,500多位滞留者加入名为“滞留武汉的外地人”微信群,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了出发地、目的地、人数、有无车辆。每天上千条消息发出,倾诉、吐槽、交流一手信息……抱团让他们收获了些许慰藉。
被困:度日如年
新年第一天开始,李智伟每天去武昌火车站,想看看啥时开。车站基本没人了。
宾馆实在太小太无聊,他一天出去两次,中午和晚上。吃的不好找,来来去去就那么两三家,一荤一素,50多块,一丁点肉。
除了饭后在附近走走,其他时间,李智伟都在刷手机,关注疫情新闻,无事可做。
起初,他想着一个星期可以走,慢慢变成了14天,过了14天还是不行。等待变得漫长,他觉得快要麻木了。弟弟安慰他,大不了就损失钱,人没事就行;父母也嘱咐,不要乱跑,健康最重要。
他有时忍不住想,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了?
小区开始封锁后,他饭后的游荡时间也取消了。住进旅馆的人越来越多,几乎都是滞留者,各自宅在房间,不敢跟外界过多接触。
陈佳欣和男友借住在朋友家,感觉很不好意思。父亲每天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朋友们问她有没有事。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玩手机,就是刷微博看什么时候能解放。看到朋友圈里,老家朋友们出去吃火锅、烤肉,她馋死了。
2月底,她帮忙在网上抢过菜,发现400克一盒的鸡中翅,就要89.9元,还必须得抢。
焦虑与日俱增。她在珠海工作,工作室、租房,租金每月上万。
“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到自己家,能够开始挣钱还债。”新疆姑娘郑茹和丈夫、两个孩子滞留在武汉亲戚家。亲戚虽没说什么,但她觉得很不方便。一家人没有收入,家里还有房贷,“本来今年总算可以翻个身,现在又得一屁股债了。”
如今,家里窘迫到1岁孩子的奶粉、尿不湿都买不起了,“每个问题对于我们都是一个巨大的坎。”
周薇没想到,滞留武汉的日子,也成了她和丈夫的坎。
1月30日,丈夫接到老家电话,说他母亲过世了。因为封城,他们回不了家。周薇找硚口区政府,希望能开个回家的证明,未果。
过了几天,实在没法,只能拜托老家亲戚,将母亲安葬。按照陕西习俗,老人本应土葬。儿子不在家,没人管,只能托人叫辆车,拉到火葬场火化了。
无法为母亲送葬,丈夫大受打击,变得抑郁,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一想到这事,就心发慌,上不来气儿。医院不敢去,只能到处找药店,买了些药。
因为这事,丈夫对她有怨念,说回去了要和她离婚,不跟她睡一间房。周薇理解他的悲痛,只能哄着,安抚他,让他亲戚朋友打电话安慰他。可每天把外卖送到他门口,丈夫等她走了才开门拿,“两个人就闹到这个程度了。”
周薇弟弟原本2月7日出院。未料,同病房有病人家属发热,他被安排做了CT检查,显示有点问题,又做了核酸检测,没有问题。医生让他出院,到蔡甸医院隔离14天。弟弟行动不便,要人照顾,想回家隔离,医院没同意。
孩子在亲戚家饭都不敢多吃,半夜饿得睡不着,她心疼到不行。她父母在陕西,一个中过风,一个有慢性病,身体不好,儿女都不在身边,弟弟生病的事一直瞒着他们,周薇被困武汉的事也不敢说,只骗他们说去旅游了。
周薇隔几天给父母打个电话,每次打之前,都要调整半天心情,装作没事。通常是母亲接电话。有一天,父亲说想她了,一个多月没见到她,没听到她声音。她让父亲接,父亲只听她说了一句,就递给她母亲。挂电话后,她泪如雨下。
周薇说,自己是个不愿叫苦的人,喜欢和人分享快乐的事,但滞留武汉这段时间,有太多心酸,无处倾诉,“伤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感觉望不到头”。
吃饭只能点外卖,点一次,吃两顿,不太合胃口,将就着。外卖很多关门了,周薇就在网上买了个电饭煲,想自己做。
她表哥回了利川老家,在汉阳有租房,她想过去住,钥匙寄不过来,房东也说小区封了,外人不让进。她找社区帮忙,也解决不了,“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
滞留武汉一个多月,她花了近3万块,想办法找朋友借钱。公公打电话,说要没钱了,给她汇一点,“婆婆才走不到一个月,我好意思要公公的钱吗?”
2月27日,武汉市对生活困难的外地滞留者,给予3000元救助。
周薇想要申请,社区让她去汉口火车站填表,那里离华南海鲜市场近,离酒店很远,她又不敢出去。
经历:别样感悟
也有人在被困的日子里,有了新的体验和感悟。
李智伟决定去做志愿者。2月16日,滞留武汉的外地人群里,有人在招募保安,管吃住。李智伟身上的钱快用完了,只迟疑片刻,他就报了名,当天被接到沌口方舱医院。
忐忑是有的,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会不会接触到病人,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
夜晚,住集装箱,上下铺,六人一间,还有取暖器,比之前的旅馆好很多,李智伟很满意。
第二天早上醒来,一起被招来的六人里,有一个之前不知道是在医院做,晚上悄悄收拾行李走了。
李智伟上早班,朝八晚四,主要在医院门口协助交警指挥车辆。两名交警、三个志愿者一班。
一车车的新冠病人拉过来,李智伟总感觉口罩戴少了,用过的口罩他不舍得扔,洗一下,戴两层。
这份志愿工作,每天补助200块,比厂里上班轻松很多。最重要的是,每天有事做。他干了20天,直至医院休舱。3月8日,他收到了医院颁发的“优秀志愿者”证书。“出社会多年,第一次拿到荣誉证书”,这个在工厂车间摸爬十多年的男人,激动又有成就感,觉得“为国家做了一点贡献”。
这之后,他又到江夏区一个废弃工厂改造成的康复点,做了14天保安,结束后被安排在集中箱隔离。
2019年对刘辰来说,是难过的一年,她离婚了。武汉封城当天,她回了武汉父母家。小时候,她觉得父亲很凶,和他关系不亲。中学开始,很少在家。这次滞留家中2个多月,和父母的陪伴、交流多了,虽时有碰撞,却有声有笑,消融一切。
她发现,在家喝咖啡、晒太阳,听母亲叨叨的日子,也很美好。焦虑也有,开瑜伽工作室的她,面临着租金和收入压力,不得不尝试网上云课程。但比起那些食难果腹的滞留者,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回家:喜忧参半
所有滞留者都在等待回家。
有人每天打各种投诉、求助电话,甚至有人尝试各种有风险的离汉途径。
一个28岁的天门小伙,清晨从汉口火车站附近出发,骑摩拜、步行,傍晚到达江汉大桥附近,正准备从河里游过去时,被执勤辅警发现,逃离失败。
他在滞留者群里讲述了这段经历。不久后,有人效仿,从群里约了两个同伴,夜晚出发,想从黄陂走到河南信阳,全程100多公里。走了50公里,一天一夜后,被巡逻警车拦下。
还有一位要回温州的妈妈,晚上带着孩子骑自行车,快出黄陂区时,被发现了。
大多数人只能在焦灼中等待。
周薇见滞留者群里,有人说自己回去了,她赶紧求教,对方说需要去医院做检查,再让居住酒店开居家证明。正准备去医院检查时,她盼来了好消息——2月24日,被封闭的城市短暂地开了口:滞留在汉的外地人员可以出城。周薇马上让丈夫电话询问老家村委需要什么手续,还没搞清楚,仅3个小时后,通告就被撤回。空欢喜一场。
3月,看到群里有人自驾离汉,陈佳欣很焦虑,埋怨男友没有开车过来。3月中旬开始,湖北其他城市陆续解封,火车站逐步恢复运行。陈佳欣询问广东老家那边的社区,得知有复工证明、健康证绿码、核酸检测阴性,就能离汉。
她想包车走,直接回广东的车很少,大多要中转。她打听了下,从武汉包车到湖北十堰市,一人700块,还得再从十堰坐高铁回广东;包车到湖南长沙的,1500块一个人,再转高铁。
中转时间长,路费贵,她还听说有人半路感染了,心里害怕,终究不敢冒险。
3月24日,期待许久的“解封”时间发布:4月8日零时起,武汉市解除离汉离鄂通道管控措施。
终于可以回家了。滞留者群里一片欢欣。有车的滞留者,开始陆续办理复工证明、接收证明等手续,自驾离汉。
陈佳欣抢了两张到广州的火车票——4月9日和4月13日的,抢到票后,她再次询问老家社区,得知有绿码、在武汉的居家证明,回家后做个核酸检测,居家隔离7天就行。
她马上把13号的车票退了,等着9号回家。担心路上有风险,她早早买好了防护服、护目镜,连纸尿裤都买了,想着路上不用上厕所。她打算全程不跟人接触,不吃不喝,回家后,隔离、核酸检测后,确定没事,再出门。
李智伟买到了4月9日回陕西安康的车票。他担心,回家后会被拉去自费隔离——这也是众多滞留者的普遍担忧,也是最近群里谈论最多的。不过还好,近期,广东、浙江、江西、广西等多地陆续发布公告称,将与湖北健康码互认。
生活的压力,追着他们跑。从成都来武汉见朋友的陆杰,封城后被困酒店。这两年,他刚开始创业。手头一个忙了2个月的重要合约,原准备元宵节后签约,因他回不去,被别人签了。滞留至今,花了2万多,所有信用卡都逾期了,每天电话不停。回成都的机票要700多块,他都拿不出来。
周薇在3月下旬回家了,目前在隔离中。走出“围城”,她的人生却陷入了另一座围城。那场无法弥补的缺憾,她期待能尽早过去。
4月7日,子时,距离武汉解封还有12个时辰。在过去许多个这样的夜晚,陈佳欣都会期待刷出一条解封的消息。
3月8日是她的生日。那天,男友订了生日蛋糕,她觉得那是人生中最好吃的蛋糕,“我在封城的武汉待了快三个月,还过了个生日,真的是以后都会拿出来跟孩子分享的故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编辑/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