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一直在寻找庇护所的维姆•文德斯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19-05-18 07:02

维姆•文德斯

在迄今国内最大的一次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的回顾展中,又看到了《都市时装速记》这部纪录片。于是想起来,这部被一众时尚界人士奉为圭臬的影片,竟然已经30周年了。

文德斯vs山本耀司

通常来说,“时尚”并不被看作“文化”,在文化圈的各种鄙视链中,它总是居于末端。所以在谈及时尚的时候,文艺人士往往暴露出他们的刻薄和文人习气。例如王尔德有名言:“时尚是一个如此丑陋的东西,以至于我们每六个月就要换一次。”

然而“穿衣服”却又是我们与“审美”联系最直接的日常行为。又是王尔德说的:“作为体面人,顶要紧的事情就是去找他的裁缝。”——可见还是非常重要的,并不见得总是和“肤浅”划上等号。莎士比亚笔下的糟老头子波洛涅斯也告诫他要出国留学的儿子,有钱就要尽量穿得体面一些。但此话然而不然,以在穿着方面总是被吐槽的我国中年以上人士尤其是男士为例,一部分是人家真的不在乎,这以各种艺术家为代表;另一部分则是基于“身份认同”的社会文化心理因素。

比如,正是看起来和“时尚”没什么关系的贾樟柯,他那部纪录片《无用》却相当认真地探讨了我国当下的时装工业,他镜头下的时装设计师马可,也颇有哲人的意味。

但要说起最具代表性的时装哲人,则非山本耀司莫属。文德斯1989年在巴黎拍摄的《都市时装速记》其实是第一次与山本耀司相遇,两人本无交集,但竟然“一见钟情”。他们都说。第一次见面,彼此就产生了似乎曾经相识的感觉,或许也正是“身份认同”使然。

山本耀司

这里的“身份认同”包括两个方面:首先,是从“穿衣服”这件事情行为的意义上出发的。在影片中,山本耀司为文德斯展示了一本古董人物摄影集,他认为在前消费主义时代,大家都知道穿着要符合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们看起来非常得体,相貌和衣着甚为统一。文德斯在影片一开头就用了一连串排比:“你是你吃的食物,你是你穿的衣服,你是你住的城市。‘身份’这个词令我不寒而栗:我们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图像,那就是我们的身份吗?”所以说,《都市时装速记》其实就是一部关于“身份认同”的电影。

《都市时装速记》海报

其次,这里的“身份”也是两人之间的共鸣。他们俩一个来自东京,一个来自柏林,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国“废墟上的一代”,儿时都有过关于大轰炸的记忆——在“废墟”记忆上,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但是,面对创伤记忆,他们采取了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

山本耀司所采取的方式是“破坏”,比方说,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扔炸弹”的人。作为“反时尚”的代言人,他从来不朝大众所认为“美”的向度上设计衣服,他只用“Cutting”一词形容自己的体系,并说自己只喜欢给“坏孩子”,比如暴力团、各种边缘人士设计衣服。在影片中,我们也无疑会记住山本耀司独特的裁剪方式,仿佛一块面料披在模特身上,他随便用剪刀剪破了几个洞,就成了一件“高级定制”。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说山本耀司为北野武的黑帮电影《大佬》设计服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文德斯的方向则刚好相反,他仿佛四处游荡,寻找着可以栖身的庇护所。

文德斯vs小津安二郎

在文德斯的电影里总是充满了“守护天使”的意象,《柏林苍穹下》《咫尺天涯》少见地将天使具体化为两个成年男性,《迷失天使城》则以“9.11”后的洛杉矶为背景,是一部典型的心灵创伤治疗影片。但是,虽然被凡间的爱情和家庭生活打动,天使在人间看到更多的却是苦难,最后还是得回去。

不妨这样看待文德斯的“公路片”:那仿佛是一种精神上的“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精神找不到可以栖息的地方,身体在各种交通工具、各种空间里游荡。《公路之王》中,男主角的车翻进了河里,水都涌进来了,他仍然打着方向盘,然而他仿佛又存在着希望——希望与恐惧,在他的影片中总是同时存在。

小津安二郎之墓

所以,当他在《寻找小津》里说,“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是最后的庇护所”的时候,解读的可能就出现了。

《寻找小津》拍摄于1985年,同样也是一部寻找“身份认同”的纪录片。如我们所知,小津算得上文德斯在电影领域里的终极偶像,他有个说法,电影之所以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产生小津这样的电影。当时文德斯40岁,《寻找小津》称得上他的“朝圣”之旅。任何一种“朝圣”,都是避免不了“视差”的,文德斯也不例外,更何况他是如此“文人”,容易将以日本为代表的“东方”过度想象,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将此片视为文德斯的“恶趣味”。

他将小津电影直接与好莱坞对立,比如片头在飞机上播放着《金色池塘》,他直接加上画外音“华丽的外表,空洞不实的情感”,显然是将这个老年故事与《东京物语》进行对比,而将《东京物语》视为朴实、克制,并且蕴含深沉、真实的人类情感。他正是将小津视为他的“庇护所”,期待着一种格局大变动中的“不变”。

首先这意味着那种传说中恒常的伦理情感,正如文德斯自己所说:“他(指小津)的电影为什么如此珍贵和惟一?极度精简所有的形式,集中到电影语言最基本的元素(一个主体,没有镜头移动),小津的电影总是在叙说同样简单的故事,总是同一类型的角色,几乎总在同一处地点:东京。”在《东京物语》中,原节子饰演的儿媳妇和笠智众、东山千荣子扮演的公公婆婆之间的那种真挚的情感流动,不正是他所寻求的“庇护所”吗?

笠智众

在这个庇护所里找得到文德斯所需求的安全感,也能够诠释,为什么文德斯喜欢在电影里表现温柔的情感。这也是为什么,文德斯用两段采访撑起了整部影片:小津的御用男演员笠智众和御用摄像师厚田雄春。他们几乎伴随了小津的所有电影,他们在回忆起小津的时候无疑是非常动情的,就好像是回忆自己的一个非常亲密的亲人那样。笠智众在小津电影里一直演父亲的角色(只有在《麦秋》中例外),时常令观众觉得他就是小津本人,不断地在强化着小津父亲的一面;而厚田雄春的反应很像是回忆自己的精神父亲,最后大哭,给人的感觉是“他不在了,我再也不想拍电影了”。或许,这也正是文德斯对小津的感情吧。

其次,这意味着一种哲学美学上的意义。作为一名存在主义者以及加缪的粉丝,文德斯在西方文化语境下其实算是一个较为温和的怀疑主义者。不可避免地,他会以日本为代表的东方哲学(因为彼时他们看不到“其它的”东方)为参照。日本哲学中对时空的美学观念,例如“侘寂”,对西方人来说是新鲜而有震撼力的,其中蕴含的对时光痕迹的审视,例如器物在经年变化中所产生的美感,这种逐渐磨损的时光印迹,确实在小津的影片中有所体现。正如文德斯捕捉到的:“40年来他记录着日本日常生活的转变,除了几部早期的作品,他的主题总是围绕‘日本家庭’。他的电影中传统生活缓慢地、差不多不可觉察地没落,同样记录着日本文化的衰落。”

需要看到的是,这部影片并没有“猎奇”心理。文德斯甚至还幽了自己一默,在观众看到笠智众被中老年女粉丝围住,因而以为小津安二郎依然活在日本人民心中时,却没想到这一幕只是因为笠智众演了个电视台的肥皂剧,被“妈妈桑”们认出来了罢了。初到东京,在地铁看到调皮的小孩,导演庆幸“还和小津电影里的一样”(大概是指《早安》), 但很快他发现这早已不是西方人期待的“东方”,而是和其它消费主义社会的孩子并无二致,人们都生活在资本的“景观”中。

日本人的工匠精神甚至让“机械复制”的一切都可以更“逼真”,他甚至饶有兴味地记录下食品模型的制作过程,这些塑料仿制品难辨真假。他还百无聊赖地记录下白领阶层对模拟高尔夫的热衷,不用上果岭,只要挥杆,便可以获得这种仪式感的满足。其实这一幕仿佛是对几十年前小津《秋日和》的回应,其中有一模一样的情节。而当我们30多年后再看《寻找小津》,会发现文德斯记录下的上世纪80年代的东京也已经有了“侘寂”的痕迹。

《寻找小津》海报

同样,山本耀司的美学也具有一种“侘寂”的特质。客观地讲,日本设计师并没有改变世界时装体系,他们只能算是稍微挑战了一下时装的传统观念。但即便如此,山本耀司也是一个“坚持”的代表。他总是试图在衣物中呈现“完美的不完美”,呈现出一种岁月的痕迹,仿佛衣物经历了伤痛、眼泪,而这些破旧感的背后却是衣服本身材料、剪裁工艺的令人惊异的坚固和精致。这本身也是对“无常”的一种接纳和欣赏,就像“侘寂”的核心特征。比如山本对黑色的理解,他认为黑色是终极的颜色,是吸纳了一切颜色的颜色,反而具有最丰富的内涵。所以在去他的时装发布会时,朋友们总是不约而同地穿黑色衣服。

其中也包括文德斯,就在不久前他们的交流中,山本耀司还邀请文德斯为他走秀。文德斯平时的穿着并不“山本耀司”,而是欧陆文人的标准打扮,但穿上山本为他设计的黑色衣服,就似乎多了一些其它的味道。

文德斯vs皮娜•鲍什

实际上,山本耀司本质上与迪奥、纪梵希等时装大师是完全不同的,他很少为艺术圈名人设计衣服,女明星根本没有这个待遇。只有当他遇到他认为真正值得尊敬的女性,才会决心为她“做衣服”,这样的女人他也遇到过一次,那就是现代舞第一人、德国舞蹈家皮娜•鲍什。

《皮娜》海报

皮娜在采访中坦率地说,她与山本的“相惜”,是因为他们创作中的“孤独感、恐惧感”是一致的。

所以才有了注定的那次天作之合,即皮娜的剧团25周年庆典。也只有皮娜,在这样的衣服里,舞蹈是完全成立的,山本耀司甚至还在最后表演了空手道。遗憾的是,皮娜最终也没能给他走一次秀。

这个遗憾,对于文德斯来说不也一样吗?他一直构思着拍摄皮娜的纪录片,但皮娜却在开机的前两天去世。然而文德斯却借助3D的技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在他的镜头下,观众与皮娜舞蹈的精神不可思议地接近了,有思考的观众一定能体察到文德斯想传递给我们的意图。有关于“重生”的悸动,也有对于“残暴”的恐惧,更有真挚的感怀,以及两位大艺术家之间的共鸣。影评人安东尼•雷恩关于这部影片有非常精彩的评论,我们在此不赘述,只引用一句:《皮娜》应该每个月都放一次,让好莱坞好好观摩。

《皮娜》的结尾,不正是伯格曼《第七封印》的“死亡之舞”的再现吗?他们却如此欢乐,仿佛超越了生死的界限。

皮娜,也是他的一个庇护所。 

文/黑择明

编辑/崔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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