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商震:“拿自己交换一丁点幸福”——荣荣与她的诗歌
收获 2022-11-25 19:00

荣荣,本名褚佩荣,生于1964年,祖籍浙江余姚。出版过多部诗集及散文随笔集。曾参加《诗刊》社第10届青春诗会。曾获《诗刊》《诗歌月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年度诗歌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首届徐志摩青年诗人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刘章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

可能是因为我与荣荣是诗友、酒友加兄弟的缘故,杂志社才邀我写这篇文章。为完成这篇文章,2022年2月底,我专程来到宁波与荣荣聊天,收集一些素材。

关于荣荣及荣荣的诗歌,可言说的话题很多,真要提笔写时,又觉得挺难。因为近些年,荣荣的诗歌被广泛关注,她的整体创作被诗人和评论家论述、点评,基本上没给我留下新鲜的切入口。好在,她这个人我很熟悉,她的诗歌作品我很熟悉。

近些年,我和荣荣交往很多,诗歌创作上的交流,酒桌上杯盏的碰撞,让我们相互了解,并且兄弟般的感情很深,当属莫逆。大家说起荣荣,大概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荣荣很能喝酒。

好吧,我就从荣荣喝酒说起。

我第一次见到荣荣是2001年5月。

记得,那是当时的《诗刊》下半月刊编辑部在北京朝阳文化馆的门前广场举办的一次活动,具体内容大约是“春天送你一首诗”公益活动主会场启动仪式或表彰参与这个公益活动的地方组织的大会。这个活动邀请了几个加盟分会场的外地单位。活动是下午举行,活动程序完成后,一部分参加活动的人留下来吃饭。我是被留了下来吃饭的一些人之一,当时,我在《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我和牛汉、林莽等老师坐在一桌。饭局刚开始,我们对面的一桌人就非常活跃,只见一位青年女士一手拿着一瓶啤酒,一手端着酒杯,在桌上挨个儿敬酒。我略带揶揄地问林莽老师:“林老师,您从哪儿淘换(东北话,“找来”的意思)来的胖丫头,这么能喝酒。”林老师看着我说:“你不认识她吗?”我说:“不认识。”林老师笑着说:“一会儿她过来敬酒,你就认识了。”不一会儿,这个“胖丫头”就和几个人过来敬酒,先敬了牛汉老师、林莽老师,敬到我的时候,林莽老师指着我问“胖丫头”:“你认识他吗?”“胖丫头”摇着头说:“林老师,这位老师我不认识耶。”林老师此时真的相信我们是不认识的了,就对她说:“这个是商震。”又对我说,“这个是荣荣。”我们各自寒暄几句“久仰”之类的客气话,接着碰杯,仰脖,顺畅地干掉手中的一杯酒。我看到,荣荣举杯喝酒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犹豫。

这是我和荣荣干掉的第一杯酒。从这杯酒开始,我对她的诗歌作品格外注意。

那时,荣荣给我的印象是朴实中带着机灵、活泼中带着羞涩、生猛中带着谨慎。不过,她的酒量还是蛮好的。一个女人,敢在众人面前端酒杯,就一定是勇气大于酒量的,何况是在这么多人的饭局上。酒能给人助兴,也能揭掉人的画皮,不是内外一致的人,酒喝多了,就会露出另一副面孔。荣荣能在众人,尤其是许多陌生人面前,大大方方一碰一杯地喝酒,足见其坦荡、真诚、有酒量。喝酒和写诗一样,仅有胆量是不行的,还要有足够操作能力。

后来我曾问她:“那天喝得那么猛,为什么?”她说:“我这个人是有点儿傻的呐,好好敬敬各位老师,以表达谢意和我对诗歌的虔诚态度吧。”她的这句话我相信。在后来十几年的交往中,也证实了她对诗歌的虔诚。至于说那句“我这个人是有点儿傻的呐”,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还是选择相信。

相信对方才能成为朋友,彻彻底底地相信对方,就会成为彻彻底底的朋友。

因为第一次见到荣荣,给我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于是在脑海中开始搜寻荣荣的诗歌作品。很遗憾,那时我记不得她写的任何一首完整的诗,但对她的诗歌的整体面貌还是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后来,我找到她在1999年写的这样一首诗:

最高意义的快乐

最高意义的快乐总鲜为人知,

它藏得那么深,

像事物隐秘的核心。

我戴上各种眼镜窥探,

一次次刨去事物粗糙或坚硬的

外衣,却总被一大团

耀眼的光芒遮挡。

我所追寻的不是光芒,

但一定在光芒的背面,

沉静,平淡,从有趋于无。

我感觉到了,却看不见。

像一个失败者,

我的周围堆起厚厚的尘土,

经过的人说:“瞧!

这痛苦的女人,一生都在找

不存在的东西。”

我无力辩白,尘土封住声音,

人们在大地上移动,而我想上升。

越来越多的羁绊,越来越多的撕痛,

我想我抓住它了,

它原本就是一个虚幻。

诗人的性格、心境,决定诗歌作品的品质。这首诗,显然是表现荣荣对人生理想的追求,可是,诗歌并不宏大、不高亢,甚至有点儿“小”。这个“小”是朴素、真实,是还原诗人本我,诗与诗人的思想状态完全契合。始终不高调、不踏空,大概是荣荣诗歌的最大特点。

喜欢喝酒的人才懂得酒给人带来的快乐。但荣荣这首诗中所表达的“最高意义的快乐”并不是用酒可以抵达的,尽管酒这种东西可能是通往快乐的一个渠道。荣荣在这首诗中要追求的是内心的通畅、灵魂的飞升;是要挣脱肉体与俗尘的羁绊,向精神的高洁靠近。但是,荣荣心里清楚,“最高意义的快乐”是虚幻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像天上的白云,看得见摸不到。而擅长喝酒的人,恰好在酒后能似是而非地横卧在白云之中或白云之上。“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李白给我们喝酒人做的榜样。

我还看到荣荣在1996年5月写的一篇散文,题目是《酒瓶》。我选取最后一段录在这里,看看荣荣是怎样把酒这种物质与人生有机结合的。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想开去,人的一生就是那么一瓶东西,你装的是浓郁的酒还是寡淡的水或是什么也说不上的东西,那可是看你自己了,你不会有机会倒空后重新灌装的,人生是无法回收的。

便想到即将到来的中年,中年就像一瓶酒喝了半瓶,悲观的人说半瓶酒没有了,乐观的人说还有半瓶呢,这就有了人到中年万事休与万事忙之争,休也好忙也好,你得独个儿把这酒全喝了,滋味如何,那可是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啦。

这篇小文章,是以散文标注的,但我还是当作诗歌来读。

接近中年的女人,大约都是要恐慌一段时间的。荣荣的这篇文章却表现得积极、豁达、晓畅、乐观,我“还有半瓶呢”,一切都来得及。我想起白居易在五十岁那年,突然看透了自己的命运走势,也参透了生命的意义,于是借着一场大酒,乘兴挥笔,一口气写了五首《对酒》诗,其第一首,我摘录在这里,荣荣的中年心态或有与之相通之处。“巧拙贤愚相是非,何如一醉尽忘机。君知天地中宽窄,雕鹗鸾皇各自飞。”

透过这一诗一文,我理解了荣荣喝酒的姿态与状态。有道是:大胆文章拼命酒。当然,在我认识的女性朋友中,荣荣的酒量还是可以名列前茅的。

其实,女人喝酒,要么勇气大于羞怯,要么羞怯大于勇气。羞怯是女人自我保护的手段,而当勇气大于羞怯,且有“貂裘换酒亦堪豪”的豪情时,说明这个人已经活得通透了。天下快乐,舍我其谁。

后来,我亲眼看到过几次,荣荣用酒镇压“挑衅者”。一次,石家庄的女诗人李南到浙江文成参加活动,李南也是一位擅喝酒的主儿。喝酒时,一群男性诗人招架不住李南的酒量,她顺嘴就戏言:“你们浙江无男人。”这句话后来传到了荣荣的耳朵里,她听了直乐,并记下了。那时,荣荣和李南还不是很熟。2015年,《诗刊》在湖南常德搞了一次大型诗歌活动(那时我在《诗刊》工作),我把荣荣、李南等都邀请来了。活动结束后的晚上,我们七八个人小聚,荣荣、李南都在。酒一倒上,荣荣就开始向李南发难:“李南,你说浙江无男人,你看我这个女人怎样?”于是她俩就相爱相杀地喝起来了。当时喝的是小瓶二两装的白酒,这两位把小酒杯弃于一旁,拿起酒瓶直接喝,而且是一口喝干一瓶。喝着喝着她俩就离席,站在桌子旁窃窃私语起来。这时,一位湖南当地诗人,也是我们大家的好朋友,走过来要给她俩敬酒,荣荣在桌上拿起三个小瓶装的白酒,递一个给这位诗人,说:“来,咱们仨都把一瓶干了。”那位敬酒的朋友喝干那瓶酒,没走几步,就倒在一旁的长椅上睡过去了。最后,两位女诗人喝兴奋了,不停拥抱,好在都没到醉的程度。我们第一次见她俩这样喝酒,都有点“惊魂”。

还有一次,荣荣尽显喝酒的威风。2012年,我刚到《诗刊》工作,为了“青春诗会”遴选工作的公平、公正,我邀请了几位重要的诗人来做评委,《诗刊》的编辑包括我在内,都不参与终审、投票。评选结果出来后的那天晚上,我们给评委们设了酒席,评委雷平阳在诗人中是颇具酒名的,酒过三巡,荣荣就开始挑战雷平阳,雷平阳说:“我不跟女人喝大酒。”荣荣一听,“火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但她很聪明,要先拉谢冕老师站队,就装作委屈地对谢冕老师说:“谢老师耶,雷平阳这是性别歧视呀,喝酒就是喝酒嘛,怎么还分男女呐?”谢冕老师大笑着说:“荣荣说得对呀,喝酒不分性别。平阳你不许搞性别歧视。”雷平阳看到荣荣的状态和情绪,先惧了三分,就坚决不和荣荣喝那一大杯,荣荣就端酒走向雷平阳,雷平阳看到荣荣过来,就起身想躲。于是,平阳跑荣荣追,两个人围着桌子转了一圈,那场面,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在玩“丢手绢”的游戏。谢冕老师及我们在座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当然最后,他们还是干掉了那一杯,结束争执。“酒杯深,故人心,相逢切莫推辞饮。”这是马致远元曲中的一句,放在那天晚上的场景,我觉得很恰切。

酒有水的外形,火的心脏。不同心境的人,会烧出不同内容的火。

2016年秋天,荣荣和丈夫、小儿子来北京,我招呼刘立云、陆建、蓝野一起接待他们一家。她丈夫和儿子不喝酒,我们坐在酒桌前,也很谨慎,只想礼貌地与荣荣喝两杯意思一下就结束。可是,荣荣端着酒杯一轮一轮地向我们发起进攻,她丈夫微笑地看着她凶猛地喝酒。我从心底由衷地敬佩荣荣的丈夫,由衷地羡慕荣荣家庭生活的氛围,也相信了“爱就是包容”这句话。

那晚,我们吃完喝完,把荣荣一家送回宾馆,到大厅时,荣荣对丈夫和儿子说:“你们先回房间去吧,我们去大堂吧再喝一会茶,聊聊天。”她丈夫高兴地和我们打招呼告别。到了大堂吧,荣荣说:“刚才还没喝够,再喝点啤酒吧。”接着我们又喝掉啤酒若干,直到我们和荣荣都现出醉态。

二十年来,我看到过无数次酒后的荣荣,其状态都是美好的,从没有过龌龊、邋遢的事情发生。

人在面对世界、人群时,无论是醉着与醒着,只用同一种方式、同一副面孔、同一门心思呈现,才敢“拼命酒”。不敢在众人面前酣畅淋漓喝酒的人,大概做什么事也不会酣畅淋漓。

有了“拼命酒”,何愁“大胆文章”。

荣荣的诗中,不乏对酒的理解与喝酒的体会。我录几行她的诗歌《再梦》在这里,也许大家会懂得荣荣为什么要喝酒,放大地说,诗人为什么要喝酒。

当她只是浅下去的酒杯,

当她被更大的沉寂围困,

她太需要一次自我的深入,

需要一次沉醉。

像来自于伤口的挣扎,

醒来那疼痛还在。

多及时的疼痛啊。

她抱紧自己,

生怕被时间彻底丢弃。

酒,是熄灭寂寥的神水,也是浇开秘密之花的神水。这首诗提示我们,诗人的精神安居比肉体安居更为重要。神之不在,肉体何为。

诗人一生的使命是找到自己,找到自己情感的落点、灵魂的安放处。诗歌与酒就是走向那个落点或安放处的走廊。

关于对酒的理解,我觉得听听荣荣自己怎么说,会更有说服力。她有一篇小散文,名叫《好酒》。我节录两段在这里吧。

酒是最没有阶级性的,与朋友喝之,逢知己千杯不多,直喝得想为对方抹脖子;与敌,则一杯在手,豪气顿生,要么刀剑相见,要么握手言和;与奸人,可以不露声色,虚与委蛇。可以说,只要有酒,你就能与世上任何一个人在一起,不能共起事,但可同举杯。没有陪伴,也可以独饮。“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喝出别一番滋味了。

酒,可以小酌,可以狂饮,可以赌赛,喝出酒世界的万千气象。小酌有浓浓的情致;狂饮,则是对酒的浪费了。常言说酒品如人品,如何喝,从中可窥看一个人的品性。总喝到桌子底下去的,这种人缺乏分寸感,说不定会做出一些出格的甚至有悖常理的事。因不胜酒力而告饶的,这类人凡事尽力而为,是值得信任的人。总是留几分酒量,席上逢劝酒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则像个政客,这种人是极不可交的,与这种人交往就像在喝假酒,非但危险,而且走味。

好酒的人,一滴香可以骗他十里路,酒是性命,不喝是要伤心的。“今天我想一醉方休”,这话透着多少无奈,绝大多数人说了后便真的醉了,醉得很难受也很痛快,那种醉酒的滋味无疑可以冲淡正折磨他的别种人生滋味,这是暂缓痛苦的方式。但对不好酒、酒量又无底的人,这条路也堵死了,他始终清醒得像一个失眠的人。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6《收获》)

本文作者:

商震,1960年生于辽宁省营口市。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十余部。现退休居北京。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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