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之季:诸葛亮身后的三国》成长 著 中华书局
陕西岐山五丈原航拍
四川汶川姜维城遗址龙浩 摄
《陈情表》埋下的种子
《汉之季:诸葛亮身后的三国》出版一个月后,我在一张旧硬盘里找到了一个名为《蜀殇》的txt文档,思绪将我带回了21年前的高中时代,我终于找到了这本书最早的源起。
2004年,我在西安高新一中上高二,当时语文课的文言文阅读单元选用了一篇文章——李密的《陈情表》。当其他同学正在为是否需要背诵全文而激烈讨论时,我在作者介绍中猛然发现,这位李密是一位西晋初年的人物,而他的前半生是在三国蜀汉度过的。当时我刚接触《三国志》不久,正对《三国志》的写作背景感兴趣。当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三国志》的作者陈寿,不也是一名由蜀入晋的人士吗?他与李密有什么关系呢?
不查不要紧,一查才发现,李密和陈寿竟然是师兄弟,他们同出于蜀中大儒谯周的门下。而这个谯周,读过《三国演义》的我可太熟悉了——阻碍姜维北伐的是他,怂恿后主投降的也是他,千百年来,谯周头上顶着的“投降派”的帽子是摘也摘不下去。而他的两位高徒,一个写出了史家巨著《三国志》,一个写出了孝感动天的《陈情表》,他们身上会受到谯周的哪些影响?是认同,还是逆反?抑或是,我们对于谯周的认识,原本就是带有偏见的?
就这样,顺着语文课本上《陈情表》的这根线,蜀汉后期的许多人物都被牵连了出来:刘禅、姜维、邓艾、钟会、北地王……王朝末世的历史悲情感涌上心头,让我顿时有了一种创作的冲动。于是回家打开电脑,我写下了这篇刚好一万字的小说《蜀殇》。小说中我以李密、陈寿这对师兄弟为线索,展现了蜀汉的末世图景以及一众人物的命运跌宕。如今看来,这篇所谓的小说稚嫩拙劣,且不说随处可见的历史错误,很多矫情的描述都让人有一种脚趾抠地的尴尬。但是值得欣喜的是,在我不到17岁的年纪时,我就开始有意识地去寻找三国历史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背街小巷”,去发现那些被英雄叙事遮蔽的冷门小人物的故事,并且试着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去观察那个恢弘而复杂的历史时代。
寻找不熟悉的历史角落
以我当时的迟钝,当然不会意识到,这是多么珍贵的思维火花。这篇仅在班里小范围传阅的小说,连同这些思绪,都被深埋于时间的海洋里。直到2021年,我与中华书局的编辑董邦冠聊选题。当我们都深感三国历史的写作已如一片红海,似乎已经“题无剩意”之时,他提出了一个思路——要不就写写大家都不愿意写的三国后期?
人们对三国后期的时间划定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公元234年诸葛亮“星落五丈原”。这一年,三国故事的绝对主角、牵动万千三国迷心绪的精神偶像谢幕了,那些我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三国英雄人物已经全部作古,剩下的情节似乎已经无甚可述。在很多书籍或者影视作品里,“秋风五丈原”就是结尾。而《汉之季:诸葛亮身后的三国》与同类书籍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秋风五丈原”是故事的开端。诸葛亮的去世,标志着三国时代走过了“诸神的黄昏”,而呈现出某种历史真正的底色。曹魏、蜀汉、东吴都陷入了各自的困局之中:正统性的质疑、权力代际的过渡、攻守形势的逆转、功勋子弟的崛起、门阀大族的勃兴、民族矛盾的激化等。很多被忽略的人物从幕后走向台前,很多隐匿在字里行间中的历史细节值得重新解读。
选择从蜀汉的视角切入对“后三国”的观察,不仅是因为蜀汉在后世人们心中强烈的理想主义与悲情色彩,更因为有一条暗线贯穿始终,那就是后主刘禅与蒋琬、费祎、姜维、诸葛瞻等人的君臣关系,即皇权与相权的博弈。横向观察三国历史,我们会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三国鼎立之初,魏、吴皇帝主宰朝政,蜀汉执行的是“政由葛氏,祭则寡人”的国家治理模式,而到了三国后期,魏、吴相继落入皇权旁落、权臣擅政的境地,甚至出现废立、弑君的乱象,蜀汉后主刘禅却开始揭开他神秘的面纱,从幕后走向台前。我们可以隐约看到刘禅在逐步收回自己的权力,并且与姜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君臣默契。由此,蜀汉后期乃至三国后期最重要的政治、军事事件——姜维北伐徐徐拉开历史帷幕。在23年的时间跨度内,姜维实现了史无前例的11次北伐,其用兵频度之高、征伐疆域之广、对敌杀伤之大,都远远超过了此前的诸葛亮北伐。在此前的同类书籍中,姜维北伐常被一笔带过。而在《汉之季:诸葛亮身后的三国》中,我花费了较多的笔墨,对姜维北伐做了细致的叙述和分析,从每一次姜维出兵的时间、背景、路线与目的到魏军的将领、北伐结果及影响等,在有限的史料信息中,尽可能做到了文字表达的最大化呈现。
对于历史研究者与写作者而言,越是大众不常触及的历史细节,就越具有探索钩沉的价值,越是大众不太关注的历史角落,就越能勾起我们挖掘的兴趣。在有限的史料条件下,我尝试在本书中对三国后期人物进行重新地审视和解读,即便像王平、张嶷、罗宪这样“小配角”,也拥有属于他们的“高光时刻”。我还尝试着结合军事地理形势,对三国后期的兴势之战、姜维北伐、诸葛恪北伐、寿春之战、魏灭蜀之战、白帝城之战等重要战役进行比较细致的拆解分析,专门绘制了二十多张军事地图。
河南修武浊鹿城遗址
五丈原与浊鹿城的遥望
这些鼓角争鸣的历史现场至今仍然留存在山河表里之间,它们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我去实地走一走、看一看。我已经走访并记录过全国300余处三国文化遗存。
《汉之季:诸葛亮身后的三国》这本书的开篇是“五丈原与浊鹿城的遥望”,这两处也恰是我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去探访的历史遗存。公元234年,诸葛亮和刘协(汉献帝)两个同岁的中年人同一年去世,一个是蜀汉唯一的丞相,一个是东汉最后的皇帝,他们的人生形成了奇妙的互文,从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汉帝国在这片热土上残存的最后希望。他们的离开标志着“汉”作为一代人的信仰,已经坠入永恒的梦境之中。
2022年初春,我与家人驱车从西安前往宝鸡旅行,途中我们特意经过岐山县蔡家坡镇的五丈原驻足。很惭愧,我是土生土长的西安人,却第一次来到这个距离西安仅有130公里的地方。而这短短的130公里,就是诸葛亮距离大汉故都长安最近的距离。诸葛亮将人生的终点选择在渭水之滨的这方土塬之上,将遥不可及的梦想与自己枯瘦的身躯一同埋进了历史长河。
2023年夏末,我陪同上海大学朱子彦教授在焦作考察三国遗迹,专程去了修武县的浊鹿城遗址。这是刘协人生最后的归宿。虽然地表除了残存的夯土,已经看不出三国时期的任何痕迹,但面对着这片萧索与荒芜,联想到刘协作为傀儡皇帝的一生,风中夹杂着依旧有历史的弦音。
谈到这本书的书名,我们熟悉的三国之一的“蜀汉”,它在历史上的本名其实是“季汉”。如诸葛亮去世,朝廷诔文中有“将建殊功于季汉,参伊、周之巨勋”之句,蜀人杨戏写过《季汉辅臣赞》,载于《三国志》正文中。《说文解字》:“季,少称。”可见之所以用“季汉”这个称谓,是因其时间处于东汉之后。翻译过来,有点类似于“少年的汉”,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期许。然而,“季”同时也有末世、衰世之意,《三国志》中有“往者季汉分崩,九土颠覆”,说的就是东汉末年天下崩乱的局面。而我这本书所写的蜀汉最后三十年,确实描绘的是末世图景。“季汉”在这里就有了巧妙的“双关”,而它又恰巧与蜀汉后三十年的政治生态相呼应——既有少年般的热血贲张、斗志昂扬,又有暮年的沉郁悲怆、岁月沧桑。
(成长)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