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仲夏,马伯庸就毫无悬念地被锁定为整个夏季的“潮流文化IP之王”。舞台剧这边,《太白金星有点烦》刚刚完成34场全国巡演,《两京十五日》就紧接着启动了新一轮的演出。至于代表马伯庸创作巅峰的《长安的荔枝》,更是一举跃入影视化的爆发期,改编话剧还在各地马不停蹄地巡演,同名电视剧就轰轰烈烈地登陆了央视,至于改编电影也早就定档在了7月,马伯庸的小说文本转化率之高,几乎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基本遵循着“一年一书”的进度,以高产著称的马伯庸,近期又如约推出了“历史短小说”系列的第三部作品《桃花源没事儿》。值得注意的是,在该书“后记”中,马伯庸虽然也如往常一样,特别强调这部小说的“戏作属性”,但却没有像在《长安的荔枝》“后记”中自陈“从动笔到写完,恰好花了十一天”、在《太白金星有点烦》“后记”中自述“每天两三千字,前后(写了)一个多月”那样,向读者展示创作过程的无比丝滑,而是坦言这本书断断续续地写了十几年,是自己“写得(时间)最长的一部”。
具有明显架空特征的降魔小说
在历史的爬梳剔抉中大开脑洞,是马伯庸最为鲜明的写作特色。《桃花源没事儿》虽然归类在“马伯庸历史短小说系列”之中,但却算不上一部严格意义的历史小说。与《长安的荔枝》《食南之徒》等作品不同,《桃花源没事儿》既没有历史事件的框架,也没有历史人物的支撑,甚至连故事的时间坐标都很难厘清,可以说就是一部具有明显架空特征的降魔小说。
架构在堪称无数学童噩梦的必背篇目《桃花源记》之上,小说的故事尚未展开,马伯庸就借着主人公玄穹和云天真人的对话玩起了梗,前者初入武陵县桃花源担任俗务道人,面对师叔云天的介绍,就调皮地插话:“《桃花源记》嘛,弟子出发之前就背过。”云洞接着发问:“全文背诵吗?”玄穹回答:“呃,本来是可以的,可今日舟车劳顿……”这段背诵《桃花源记》的桥段,在后文中又复演了一次,虽与小说情节无甚关联,却跨越古往和今来、虚构和现实,与当下社会和当今读者紧密地呼应在了一起,俏皮的对话很难不让人会心一笑,但也着实存在硬拗槽点的嫌疑,叙事的主干无故生出了旁支。此外,书中多次写到的玄穹处理完日常事务,还要“写情况说明”、“发通报”,“至少七八份文书要处理,少说也得花上一天工夫”;收缴完赃物,“所有东西都要登记造册、填写文书,工作量简直惊人”,主人公对程序性事务的满腹牢骚,同样也充当了现实版“搬砖人”的“嘴替”。回到《桃花源没事儿》的故事框架,马伯庸并未沿用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诸如“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之类的和乐情境,而是借着原文结尾处毫无存在感的“南阳刘子骥”做起了文章。作家让刘子骥摇身一变,扮演起了一名道门前辈(这也符合原文“高尚士也”的定性),当他踏入桃花源,眼前见到的是一番与陶渊明的描述截然相反的场景:“一片荒芜村落,空无一人,唯有遍地骸骨”。但马伯庸的精妙之处,正在于以一种不可思议但又合情合理的解释,让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毫无违和地归于一处。马伯庸写道:“那个武陵渔夫苦于战乱,希望能安稳过日子,于是(潜藏三尸之欲的)大湖便给他展现出一幅避世田园景象”,刘子骥从桃花源归来之后“看到五柳先生写了《桃花源记》,唯恐凡人被此文诱惑,特意在文末补了一段,谎称寻而未获,绝了后来人的侥幸念头”。如此铺陈,既颇为合理地建构了小说基于《桃花源记》的叙事可能性,又引出了释放蜃气、营造幻境的“镜湖”——整部小说关于追寻逍遥丹幕后大佬的故事情节,全都“绕湖”展开。
故事闭环的构建并非全都完美
除了“刘子骥”有着明显的姓名出处外,马伯庸为书中的小狐狸起名“婴宁”,与《聊斋志异》中的狐女姓名相同、性格相似,也可被视作狐女婴宁的前身;以炼丹为生计的狼精凌虚子,与《西游记》中的黑风山狼妖同名,手捧两粒仙丹的凌虚子死于孙悟空的棍棒之下,似乎也是对小说中凌虚子结局的暗示。此外,主人公玄穹出场时,马伯庸还“刻意”作了一番解释,“玄”是其辈分,“穹”是“穷”字的转化,以“穷”命名,是指其命格;但“玄穹”两字来自玉皇大帝“玄穹高上玉皇大帝”的圣号,张百忍因在人间治理村寨得力,而被引入天庭做了玉皇大帝,《桃花源没事儿》中充当俗务道人的玄穹担当着维护桃花源众妖安宁的责任,马伯庸似乎也是借此暗示了玄穹今后的成仙之路,从这个维度上,《桃花源没事儿》还是《太白金星有点烦》的前传。
马伯庸一边紧凑地推进着运丹食丹制丹追丹的主线故事,一边又若无其事地留下一些看者无心的描述,或是引而不发的空白;随着故事的继续发展,这些只言片语的细节、渐被淡忘的疑惑,又被捡拾起来,成为助推情节发展的关键因素。比如,小说三番五次写到逍遥君向食客担保逍遥丹“绝无预制之虞”,写到敖休叫嚷着“这应该是预制的丹药,没什么炉气”,初看只是马伯庸抛出的“预制菜”之梗,而在小说行进到大半之后,逍遥丹历经多人分工炼制的过程逐渐浮出水面,逍遥君只负责开炉焖烧这最后一步,预制菜对情节发展的伏笔至此才显露出来。又比如,当云天“黑化”为逍遥丹幕后第一大佬时,小说最初交待的云天身上“无不是上等物件”的谜团才得以解开,而云天早些时候馈赠给玄穹的一枚可以避过雷劫的古钱,此时也得以发挥功用。
虽然故事情节形成了闭环,但闭环的构建却并非全都完美。仍以云天“黑化”的段落为例,为了借助云天之口,把故事发展的线索一一收拢,马伯庸给云天和玄穹之间安排了大段大段的对白,这些对白设置于剑拔弩张的斗法之际,着实令人觉得此时的云天过于“话痨”,而为了强化玄穹的毒舌刻薄,竟让其在这生死时刻继续贫嘴,多少有些匪夷所思。除此之外,马伯庸的情节铺垫也并非全都藏而不露:当炼丹师凌虚子甫一登场,便已经让人怀疑和逍遥丹的炼制存在关联,加之情节层层推进,小说又讲述起凌虚子为儿治病入不敷出,其参与制丹的可能性一下子就飙升到了峰值,于是当下文再半遮半掩地描述起玄穹将凌虚子捉住现行时,不仅已无戏剧冲突可言,甚至于还让人寡然无味;辛十四娘让玄穹充当婴宁的监锁人,全权决定何时解开金锁、使其爆发九尾之力,金锁在危难之时打开,显然已经成为读者的心理预期,于是在大战怪兽穷奇时,婴宁化出九尾原型作战,既是意料之中更有嚼蜡之感。
一干人物在不同片段中重复出现
《桃花源没事儿》中,最值一提的便是人物
性格的塑造。书中众妖,无论是相对正面的辛十四娘、婴宁,还是偏于反面的凌虚子、银杏仙,或是基本中立的敖休、老果等等,都绝非简而单之的扁平性格,也不是一概而论的好人坏人。在常规观念中,“仙”的道德高于“人”、“人”的道德优于“妖”,似乎是不言自明的铁律;而在《桃花源没事儿》中,指摘“你们人类可真无情”的是“妖”,小肚鸡肠、性格褊狭到极致的是“仙人”马氏,道德的高点在马伯庸小说中反成了洼地。
正是借助司马迁著史所开创的“互见法”,马伯庸让小说中的一干人物在不同片段中重复出现,并侧重表现不同的人物性格,随着故事情节的持续发展,人物性格也逐渐变得多元和丰富起来。比如蝙蝠精老果,在朱侠母亲的诉苦中,是个坑蒙拐骗的牙人;在药店失窃的事件中,是个见财起意的小偷;而在潜入毒穴和追踪丹炉的故事中,则是个知恩图报的性情中人,“恶”和“善”叠加交织,让老果更加血肉饱满、真实可信。又比如身为西海龙王三太子的敖休,最初是个不学无术、荒淫无度的恶少,接着当起了只身涉险、急于自证的卧底,到后来转变成为脱胎换骨、义气十足的君子,人物形象在递进变化中得到了刷新。
小说中塑造得最为丰满的无疑是玄穹,这样一个绝对正能量的人物,却也夹杂着腹黑、酸吝、刻薄等多重性格。言必及道禄的“躺平版玄穹”和以道义为己任的“斗士版玄穹”,虽看似矛盾,但又以螺旋交替的方式和合同存。玄穹先天具有“遇财呈劫”的命格,沾不得一点富贵,只能安贫乐道于二两三钱的道禄。信奉着“不沾大因果,攒点小功德”的信条,玄穹一边寄希望于“多攒点功德,把箓职升上去,升一级能涨一两”,一边又以“我的格局就是二两三钱银子”、“对得起二两三钱的道禄就够了”等言语自洽,告诫自己干起活来不必那么拼命。但事实上,玄穹从未把“道禄”和“道义”剥离开来,他声称“我要守护的是我每个月二两三钱的道禄”,实则更是为了守护这道禄背后的道义,连小狐狸婴宁都一语道破:“小道士口是心非,明明是要去救人,却还把银钱挂在嘴边”。
在小说最后,原本因为二两三钱的道禄低于玄清而耿耿于怀的玄穹,终于赶上了前任,“工资”涨到了每月三两钱。这大概也是马伯庸对其心境性格得到历练的隐喻,那个在气急败坏的云天嘴里,无论心志、资质都差玄清十倍的玄穹,至此也在飞升渡走的道路上又迈出了一步。
(易扬)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