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择了一条支流。水面从远处望去,和其他支流一样,黑乎乎的。但走近一看,深深的河水清澈见底。来到这里,偷水果姑娘开始游泳,始终只是在一个地方,向上游一段,逆流游去,她要费相当大的力气,之后又顺流漂下来,漂到放行李的苔藓旁。她这样来来回回,漂来游去,持续了很久,时间因此不可计算,是某些自身固有的东西。离源头相当近的维奥纳河水冰凉,但游泳女子并未感到冰冷。水里的水生植物长得密密麻麻,有几米长,不时缠住她的双腿,但又软又轻,所以立刻又滑溜地分离开。每当她从水里站起来时,她都探得着水底。有些地方是淤泥底,可她没有一次让淤泥埋过脚踝。
就这样,她在水里游上漂下,来来去去,站到齐肩深的河水里,便进入一个不可计算,首先不需要计算的时间里,相应也获得了另一种视野。她发觉情形是这样,而人们注意到的却如此不同,也是为了不同的目的。人们注意到?是的,人们。是的,她。在河谷低地里,不止是绿油油的苔藓闪耀着不同的色彩。她还发觉,河谷低地的生物—目前为数不多,始终只有一些个头不大的生物—与外面的截然不同(“露天里”,她心想着,“在外面的世界里”)。在外面,它们通常成双成对或成群结队出现。然而在这里,除了成群的蚊子,它们都独来独往:这儿一只蝴蝶,那儿一只红胸鸲;这儿一只蜻蜓,那儿一只鹿角甲虫。甚至在死亡支流上,有一只鹬看上去也是独来独往。它独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什么,和其他独来独往的小动物一样。还有一只蝴蝶,它也转着圈子飞来飞去,同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最后,在远处的桤树之间,她还发现了—也是一个生物—一棵孤零零的野生苹果树,位于河流三角洲对岸。苹果树从单调深暗的桤树堆里绿莹莹地闪现出来。在稀疏的树叶里,成百上千的黄色果球形成了一个“天象仪”。与此同时,游泳女子的嘴里也不由自主地滋生了这种苹果五味杂陈的苦涩。此外,她似乎也不用专门去咬一口尝尝吧。尽管如此:在苦涩的东西上,真的尝一尝无比苦涩的味道,不也是这样的一天不可分割的部分吗?难道你不正是渴望获得这样的感受吗?
后来,在同一时间,她坐在一条扩展成一个不小池塘的死亡支流岸边,两脚泡在水里,吃起最后一块比萨,或者不管是什么。这是在新城里,那个年轻送餐员从摩托车上递给她的。她饿了。“终于可以吃东西了”,她心想,仿佛她一心就盼着吃这东西,别无他求。之前,她寻找过野生醋栗,无非出于当孩子的义务,因为在启程来皮卡第之前,父亲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过,醋栗是维奥纳河谷低地树林的特产。虽然在一丛丛看似稀少但又不稀少、已经凋谢、叶子几乎落光的灌木上,各处还有小簇的果实映入眼帘,但它们早就枯萎了,干瘪了,也没了“沁人肺腑的酸味”。而欧洲黑莓还未成熟,恐怕永远也不会成熟了。
从她位于奥尔良门附近的住宅望去,她可以看到街道另一边,看到一栋带阳台或平台的公寓房。在那里,如此密密麻麻地种植着灌木和树木,呈现出一整片树林的模样,从光秃秃的房子正面凸显出来,即使再敏锐的侦探目光也难以看到里面去。她一再从窗前望去,相信看到树林里有生灵,也就是有人在活动,不时地显露出一些人体部分,时而是一只手,时而是一张面孔,尽管这样一张面孔始终只露出面颊、一只耳朵。她无数次不由自主地朝着平台小树林里望去,却从未看到过一个完整的身影。每一次,每天清晨,她都会在那里重新寻找。终于有一天,似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里有一个被寻找的男人、一个被寻找的女人,或者你要寻找的东西。她觉得望着邻居平台上的小树林,就像面对着阿拉伯花园:它们修整得极其讲究,同时植物生长得极其杂乱和交错,既吸引你的眼球,又拒你于门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你在这茂密的树林平台上看不到什么动静,更看不到风吹的动静,也没出现一个像图像谜一样的额头,一个胳膊肘时,这样一种寻找的观望会导致一个幻觉或者近乎幻觉的图像,一种别样的海市蜃楼。那里有一个静静地隐藏起来的生灵,好像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随即,她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这种寻找的目光,幻觉似的,或者不是,在维奥纳河畔,在南美草原,在北美草原,在维奥纳河畔的穹顶教堂里。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她发誓要放弃寻找。是的,这是一个誓言,一种许愿—尽管随之而来的瞬间想法是,她每天的寻找“其实很美妙,令人兴奋”,与一部电影杰作不同,是另一种兴奋,另一种美妙。只是在这里的河谷低地树林里,最重要的不是发现一个陌生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这就是说,结束了:这里,今天不再寻找了!没完没了地寻找,是的!但别再寻找了。她真的要向这样的—她的—寻找伸舌头了。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腿始终伸在河谷低地池塘里,不是独自一人。当她终于无所事事,只是一个劲儿地蜷缩脚趾头时,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深水里向她游过来,看不见,却把整个水面翻腾得涟漪荡漾,一直波及对岸。这是一只动物,可是什么样的呢?到了她面前,这家伙拐了个弯,翻起更大的波浪,但依然看不到影子,同样从部分轮廓也猜不出是什么,只见它像蛇一样拐来拐去地游到—从水面上连续不断弯弯曲曲的水波可以看出来—池塘中央,到了那里后,就再也看不到一丝迹象了。它潜入深水里了。然而,弯弯曲曲的波浪线荡起层层涟漪,漫延到平日几乎一动不动风平浪静的自然形成的池塘水面上,久久也不散去(只有一只蜻蜓不时轻轻地点水掠过)。偷水果姑娘坐在这里,浮想联翩,这是一条鲸鱼,不,是那条鲸鱼,它吞掉了先知约拿,那个在上帝面前口口声声叫喊着世界末日的人,三天以后又把他从肚子里吐到了岸上。她继续想象着,这条鲸鱼会继续让末日先知待在肚子里,永远不让他出来。如果它是冲着我来的,也应该这样做。这时她发觉,约拿的形象从旅程开始就形成了某种如同路标的东西。
接下来,她在维奥纳河河谷低地里遇到的一个生灵又是一只动物。清晨以来,她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动物。她此刻似乎只会看看而已,不会产生什么好奇的感觉,无论是一只野兔,一只狐狸,还是一头野猪,更不用说一只鹿,除非这只或那只动物让她觉得特别引人注目,而且她从未亲眼见过。一只野鸡在河谷低地的树林里飞来飞去,距离不远也不近,正好在古油画所谓的“中景”处,透视画法在古油画中已经存在并依然发挥着作用。尽管她还年轻,但她已经无数次碰到过野鸡,见过它们越过田野奔跑、受惊后猛地飞离远去的样子,尤其是飞起来的姿态,突然从灌木丛和田间犁沟里扶摇直上,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叫声,因为受惊,或者不管什么。然而,她还从未看到过这种野鸡及其飞行方式。太阳略有保留地斜照在河谷低地里。在阳光照耀下,这只飞起来的野鸡的羽翼闪现出金色光芒。要是没有阳光照耀,它有可能绽放出更加灿烂的金光。金色野鸡并未受到惊吓。它久久地飞翔在桤树、枫树,以及河谷里显得更高大的山毛榉之间,没有任何嘶叫或声响。金色野鸡无声无息地飞翔着。它看上去如此之大,比她知道的野鸡至少大一倍。它在飞翔。它的飞行路线完全笔直,始终保持在一个水平面上,持续在树的半高处,更接近地面,而不是树梢,它不躲避任何树干和下面的树枝,不上也不下,更不会飞到一边去,它似乎已经预先计算好了飞行轨迹。它在半高处静静地直线飞行,好像要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它横穿河谷低地树林。树林不断地延伸成许多树林,一片接着一片。这个飞行物时明时暗,变幻不定,从一种金色到另一种。金色野鸡的飞行与“箭一般的直线”相反。直线,是的。然而,真正呈现在她眼里的野鸡,飞得很缓慢,那样缓慢。后面的尾巴羽毛不正像一支箭,一支超长的、比野鸡躯体长得多的箭,一支长长的、绷得紧紧的、有羽毛的箭?的确如此。只是这支向后张开的箭仅用于控制和保持飞行路线。就这样,金色野鸡静静地、不慌不忙地飞行在它的直线上,选择它的通道。此时此刻,它依然飞行在河谷低地树干之间和树干后,因为我正在讲述偷水果姑娘的故事,也就是在那次飞行很久以后。从现实角度来看,那更多是一次短暂的、在她看来太过短暂的飞行。从此以后,她再也没看到过一只金色野鸡飞行了。直到今天,她再也没回去看看那只金色野鸡在她面前沿着它的飞行路线飞行的地方。然而,随着岁月逝去,在长满苔藓的河谷低地里,那个地方成了她一个可能的朝圣之地,无论她现在会不会专门去那里走走。
这些动物之后,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即使这人立刻又从她身旁超过。而且还是一个与动物有关的人。看见他之前,她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某种像猫叫的声音。可话说回来,如果真是喵喵叫,那也是一种笨拙的喵喵叫。叫声只能是一个人发出的,一个模仿得很笨拙的人。这时一个人走过来。显而易见,他在寻找一只丢失的猫,不是妻子或者孩子让他找,就是他主动来找。猫的海报陪伴偷水果姑娘离开新城,然后逆流而上,穿过维奥纳河河谷。在这里,每隔百米就可以看到张贴在树干上的猫的照片。不管是否受到委托:这人显然在一丝不苟地寻找着消失了两个星期之久的小宠物。这是他的心愿。他不只是这样走出家门随便看看了事。他正儿八经出门去寻找,随身带着当地的详细地图。他细心地探寻着。他迫切地探寻着,与通常走走形式的寻找完全不同。他迫不及待地要找到这个丢失的家伙、这个迷失的家伙、这个孤零零地卧在什么地方的家伙,而且还要找到活的。你听一听他现在怎样朝着四面八方呼叫,听一听他询问她的声音。他站在她面前,急切地、几乎恳切地问她有没有……也许,至少有一个线索,比如一撮毛……(他拿出一份样本给她看,一撮深灰色的猫毛)。这一切表明,他不会放弃,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直到……当她帮不上忙时,他立刻就继续去寻找了,看样子很失望,甚至是愤怒,不仅对她失望,而且对整个人类失望,居然没有一个人,根本没有一个人关注这只下落不明、让他和家人感到如此痛心的动物。到了下一个河湾后面,他的呼叫声越发愤怒了,不是对猫,而是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愤怒。
她在河谷低地里还坐了一阵子。那条鲸鱼会不会再次在池塘里荡起涟漪?那只金色野鸡会不会如此平飞回来?那只丢失的猫会不会从灌木丛里窜出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还有那只同样画在海报上的鹦鹉,它全身布满黄色条纹,离家飞走了。她会不会在一棵长满苔藓的枯树上发现它?她瞪大眼睛望去:什么也看不到。眼前一片空白。这时,她身上涌起一股力量,她感觉是这样。然而,她在这里竭力要做的,却超出了这种力量。她只能听到一只蟋蟀的唧唧声,既单调又生硬,回荡在大自然里。可前一天晚上在新城,是一群蟋蟀合唱,就像是从地下传出来的,一声声鸣唱,犹如一个地下合唱团。偷水果姑娘坐在这里,觉得从那以后似乎不止过去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