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山海经：山三神传》新书分享

时间：2023年11月27日

地点：广州荔湾区永庆坊

嘉宾：阿菩 作家

主持：麦小麦 作家、阅读推广人

《山海经·三山神传》是出自历史学硕士、文艺学博士阿菩（本名林俊敏）之手的长篇网络文学作品，以三个少年山神护国庇民的成长之路，重述演绎中华神话谱系中古老而独特的地方守护神——“三山神/三山国王”民间神话。

小说以神话与历史交织，哲学与民俗相融；首尾辅以典籍佐证，勾连丰富的历史知识；博采网络文学叙事特点，融合《山海经》美轮美奂、荒泽异兽的上古神话，以及岭南、客家、潮汕风物民俗，展现爱民乐生、护守一方的中华神话文化精神。

书写工具进步会改变人的思维 网络文学带来写作领域和题材的拓宽

麦小麦：最新出版的《山海经·三山神传》，是一部网络文学作品。作者阿菩老师是历史学硕士、文艺学博士，在中国网络文学作家中这么高学历应该是唯一吧？

阿菩：曾经是唯一。但现在网络文学发展特别快，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来，包括一些新的博士；还有原来的网络作者进修了，这几年我们圈内就新出了好几个博士。

麦小麦：阿菩老师是国家一级作家，擅长从扎实的文化史料中建构上古神话历史小说，把传统文化界和网络文化界打通。《山海经：山三神传》是您第几部小说了？

阿菩：可能是第24本吧。

写作工具变化，会改变人的思维。现在是电子网络时代，相较上一个印刷体时代，网络改变我们很多，我们写作速度会更快，作品展现的东西也不大一样。

先前的书籍比如《论语》，是言简意赅的，《道德经》《老子》才5000个字。为什么？因为他们成书是要刻的。刻字之前心里要反复琢磨，把那个东西变得非常精炼。

每一次书写工具进步，相继而来的都是作品规模的扩大。所以屈原的《楚辞》就比《诗经》要长，汉赋更长，到唐传奇的时候越来越长，明清小说四大名著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样的规模。四大名著他们还是用墨写的，等到倪匡的时候，最快一天能够写一万字。

网络文学是电子化创作、网络化传播，我们最大优势是在领域上扩大了，开创了很多题材。传统通俗小说写作的领域和题材，基本局限在汉文化影响的地域和范围。随着国民视野推进，小说涉及的地域逐渐有了变化。比如民国的通俗小说通常是在蜀山、四川，最终到岭南、广东这里。到了梁羽生和金庸，他们会写到新疆和西藏，但也很少会走到海外。

在纯文学领域，主要作家的笔触更可能回归乡土。而网络文学将地域开拓到基本上遍布全球。在题材上也是，把欧美等地的文明、西方现代的传说，甚至西方世界的新事物全部容纳进来，这种拓宽是网络小说最大的优点。

但是不可否认，网络小说因为发展时间短——从1997年到现在，20多年对人的生命来讲很长，但对文学来讲很短，短到连婴儿期都算不上。所以网络文学的文字还处在婴儿期，比较粗糙。这其实是网文圈的共识。因为大家都忙着构建那么大的世界，所以在文字上还没有达到精致的程度。要把小说中的世界变得更细致，我们的语言就要更加讲究。网络文学接下来的发展，我觉得有一个趋势是要往回收减文字，这样就有可能把精华压榨出来。

从《山海经·三山神传》这本书开始，我希望用传统文学的文字来进行网络文学题材的创作。神话或者修仙题材的作品在网络上基本是300万到600万字，我们这本书差不多是20万字，但信息量其实是蛮大的。如果我愿意的话，按照这个情节不变，把它变成200万字的网络文学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我是过来人，知道怎么灌水，但我还是把它写成现在的规模，对于我来讲，这是一个冒险也是一个尝试。

上古时代华夏先民的足迹所及 可能比宋以后汉人能想象的大得多

麦小麦：选择山海文化作为创作内容是有什么渊源吗？

阿菩：这跟我的老师有关系。我读大学本科的时候，现在中山大学非遗中心的刘晓春教授在讲一门对中文系来讲不算很重要的课，叫民俗学。刘教授是民俗学、人类学专家，被称作“中国民俗学之父”的钟敬文教授当时唯一的关门弟子。

民俗学有一堂课就讲了《山海经》，对我影响很大，在那时就播下了一颗种子。大概两三年之后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开始了网络文学创作，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山海经密码》《候人兮猗》，一直到现在的《三山神传》，是这样的脉络。

其实《山海经》有一个跟我们惯常印象很不同的地方。我们之前会以为，中国古籍的记载局限在现在中国的版图，甚至局限在所谓的汉地区域内，有可能都不包括西藏、新疆、蒙古高原甚至东北。实际上不是，《山海经》的时代涉及的范围要广得多。

中古的时候，甚至直到前面二三十年，学者做研究的时候都有一个倾向，就是认为一个国家的疆域是从小到大的。因此他们认为前一个时代的活动范围不可能比后一个时代大。所以很多学者有一个思想钢印，认为上古时人们的活动范围不可能有《山海经》写的那么大。

而实际上后来研究发现不是这样的。上古时代华夏先民的足迹可能比宋代以后的汉族人所想象的空间大得多。

麦小麦：那他们使用什么交通工具呢？

阿菩：两条腿。主要是生产方式不一样，他们当时处于我们所说的游牧社会。早期可能处在游农社会——他们去一个地方，看到整片森林，就放一把火把土地烧了，烧完之后播种子，用种子长出的食物过几年或者十几年，然后整个部落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

从一个人的生命角度来讲，也许一生只能迁徙几次。但是在远古的时候，经过几代人的迁徙，他们可能走得很远。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遇到很多事情，他们用史诗的方式来讲述，再由族长和部落的巫师一代代传唱这个东西，最后集结起来，这就是《山海经》的来源。

所以整个《山海经》涉及的疆域有可能是超越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版图的。甚至，《山海经》有可能是有关世界性的第一手资料。

时间就像道路 科幻和神话是相通的

麦小麦：《三山神传》是一部关于潮汕文明的作品。前段时间一个新闻事件也引出了三山国王，全国人民都觉得三山国王是一个很神秘的存在。请给我们介绍一下三山神是什么样的神灵？

阿菩：三山文化是信仰独山、巾山、明山三个山神的文化。

现在主流文化的底子是以中原为基础的北方文化，所以三山文化会让大家觉得神秘而偏远。但实际上，三山文化是国际性的，它发源于粤东地区，随着潮汕地区的民众移民，首先去了福建，又跨海去了台湾，接着是香港，然后去了东南亚。前几天我才去了曼谷，在那里也找到了三山国王的庙。

如果从信仰人口来讲，光是台湾就有400万到600万，福建、广东更多，也就是说信仰它的人口可能超过几千万，波及的区域也很大，是一个国际性的信仰。在这本书里，我试图去梳理这么庞大的一个信仰。

南方固有的本土信仰里有两大类，其中一个是已经为大众所熟知的妈祖。妈祖的广泛传播可能跟刘涛女士主演的那部电视剧有关系。如果三山能拍一部电视剧或者动漫，大家也会认识三山神。

我们潮汕每一个村基本都会拜妈祖，同时也会拜三山神，我们叫三山老爷。如今“老爷”这个称呼也出圈了，但是这个称呼是从哪里来的，实际上很多去拜神的人都是不知道的。所以我要追寻一下它的根系。

我一步步从史料中梳理这个神话的源头。扒完之后，又不能写得太学术，就用网络文学的形式把剧情安排写下来，从炎黄帝的时候说起，这三位山神怎么来到粤东，以及后续的故事是怎么发生的。

麦小麦：你从一个从小拜的神出发，构建出这么庞大的一个宇宙。在这个过程中你知道你要写到这个点吗？

阿菩：完全没有。这本书最早是揭阳市市长邀请我写，我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所有的命题作文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更大的创作障碍是，我从小就跟着奶奶去拜三山神，如今你要写从小就拜的老爷，如果乱编故事就是冒犯；如果不编故事，按照史料写就不好看。

我就跑到三山老爷的祖庙对着老爷说话。潮汕人拜老爷很好玩的，会跟老爷沟通，我们可以跟他说话的。我说：“老爷，这本书市长让我写，我就写吧。能不能这样，就当做不是我在写这本书，我写的东西都是老爷塞到我脑子里的？”

写这本书的很多时候我像进入了催眠状态。我没有喝酒，但是感觉就和一些人喝完酒之后差不多。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创作过程。当然我们从唯物主义角度来看，这是因为我要摆脱我的心理障碍，从而进入创作的状态。

麦小麦：这本书里其实有很多哲学、心理学、宗教的东西交织在一起。比如主角跟一个空中的声音对话，空中的声音说：“时间就像道路，你站在路的这一头，然后望向路的那一头。往前看是未来，往后看是过去。我刚才扰动了你的心境，跟着就看到了你的未来和过去。”这其实是高端的科幻。

阿菩：对，我一直觉得，向历史看，看到最后是神话；向未来看，看到最后是科幻。科幻和神话是相通的。我很喜欢刘慈欣，就是因为我在刘慈欣的科幻里面看到了神话。

岭南文化既中国又世界 敢为人先且胸怀宽广

麦小麦：除了《山海经》之外，您还有一部书是跟荔湾文化最密切相关的，那就是《十三行》。

阿菩：实际上我为了写《十三行》这本书，专门住到白鹅潭对面。因为查史料后发现，十三行很多东西跟今天的白鹅潭有关系，所以我落笔之前就在这里找了一个地方住，差不多用一年半的时间把这本书给写完了。《十三行》故事发生的时候，白鹅潭比现在大，差不多是海的感觉。从欧洲和阿拉伯世界来的船只全部汇聚到这里。

广州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成为中国一口通商的地方。今天受电视剧的影响，我们说到“大清首富”会想到胡雪岩或者晋商，实际上不是的。

麦小麦：其实是粤商是吧。

阿菩：肯定的。而且晋商和胡雪岩的财富规模，跟粤商不是一个体量的。

中国一口通商代表着整个中国对外贸易的90%全部在广州，而整个广州的贸易全部都在荔湾区。相当于一条街占有当时中国90%的贸易量。计算成今天的财富，一万亿都不止，而且这一万亿又进一步集中在十几家公司，当时叫家族。这些财富在十几家中也不是均匀分布的，主要集中到四大家族。也就是说中国整个外贸的一半集中在四大家族手里，大家换算一下体量，就知道今天的首富跟那时候的首富完全没得比。

麦小麦：对，我记得《十三行》小说的开篇就是描写一个巨大的船上晚宴。

阿菩：对，当年非常豪奢。这四大首富可不只是中国的四大首富，可以说是全球的四大首富。但他们生活得好像不是很开心，甚至是战战兢兢的。财富的背后代表着什么样的历史与过往，四大首富当时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这就是我要深入的原因，也是我写这本书的一个初衷。

麦小麦：您觉得岭南文化最有魅力的一个点是什么？

阿菩：它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

它是汉地十八省里最晚被秦始皇纳进版图的地方，之后这种在独立与回归之间往复的状态持续了好几百年。唐宋的时候，中原的官员比如韩愈、苏东坡来岭南做官时是很恐惧的，就像今天突然对小麦老师说，我们在非洲肯尼亚开了一个点，小麦老师你去那里开拓。

但是等到明清的时候，因为国际上的原因，这种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这里变得很新潮甚至很新锐。明清以来我们的重大思想，包括《十三行》里的故事，再到后来的洪秀全、孙中山，全部都跟岭南有关系，都是从这里起源的。这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地方。

同时，它偏偏又把传统的东西保留得很好。在整个中国，把传统保留得最好的地方有可能就是广东。比如我这本《三山神传》和上一本《候人兮猗》里面提到的一些信仰、习俗、参拜礼节，我这本书写的三座山，还有上一本书写的猼訑，我们到现在还在拜。虽然语言发生了变化，但实际上保留了下来。

包括我们这边拜的天公，天公不是玉帝，是《山海经》里面的帝俊。天庭也是分时代的，在玉帝之前还有一个时代，就是帝俊时代。

所以岭南文化是最现代化、最国际化，但又是最传统的，这是非常奇妙的组合。我很庆幸我生在潮汕、长在广州，我在潮汕和广州分别生长了20年，从中获得了很多灵感。包括我现在的创作，《十三行》和《三山神传》都是跟岭南文化有关系的。

山海文化的来源是山地和海洋两种文明的交汇

麦小麦：岭南有很大的山区，还邻近海边。山海文化也是岭南文化的一个巨大特色。

阿菩：其实还有一个平原。广州和潮汕都有一个很明显的地方，就是山、海、原。

北边是山，通常跟少数民族和客家联系在一起；南边是海，海是跟域外、跟西方文明接触的地方。市舶司就是今天的荔湾，因为从白鹅潭出去就是海，外国人来了就住在今天荔湾这个地方，这里就代表了海洋文明。除此之外还有平原。广东有两块大平原，第一块是珠江三角洲，我们叫广府地区，东边就是潮汕平原，就是今天潮州府的地方。

这三块地方刚好形成三种文化的融合。北边容易出山贼，今天去看客家的围屋就是防山贼的，所以山高皇帝远，皇权很难进入那个地方，容易成为少数民族的聚集地，也可以成为海贼和山寇的聚集地。南边容易变成外夷，就是海上力量的盘踞地。中间这一块平原教育比较发达，起到文化沟通的作用。这些东西会在中间这个地方汇聚，就是今天的广府和潮府，两种地方文化融合起来就成了灿烂的文明，这就是山海文明的起源。

如果没有山地文明，广东就没有那么彪悍。其实粤人是很彪悍的，粤军打仗是很厉害的。如果没有海的文明，我们就没有那么大的心胸。但光有这两种文明的话，我们就会跟今天的中东一样不停交战。而平原地区吸收了这两种文化，就变成了长时间的和平与发展。所以这三个凑在一起会变成一种优秀的文明形态，最后诞生出著作。比如大禹在治水的过程中写下了《山海经》，被保留下来就成了文化。

这就是山海文化的来源，也是我一直关注并且魂牵梦绕的领域。

麦小麦：有无穷无尽的题材可以挖掘。

阿菩：对，我的精力和生命不够，不然可以无穷地写下去。

麦小麦：下一个创作计划是什么，可不可以给大家透露一下？

阿菩：有一本书已经写完了，写粤绣的。粤绣分广潮两派，我是以斗绣比赛的方式来写的。第一部是地级市的比赛，第二部是省级的比赛，叫广潮斗绣，在广州越秀区对垒，其中一个战场可能会在荔湾。第三部是到京城，四大名绣上京师，蜀绣、苏绣、粤绣、湘绣。实际上不止，有二十几个省的刺绣，当然比赛到最后前四名肯定是四大名绣。

虽然我本人不会刺绣，但刺绣是一种艺术，艺术跟文学是相通的。我在小说里是想去探讨或者思考，一个文艺工作者在面对外界资本和社会政治环境的时候，应该何去何从。这是情节之外的思考。

神话是先民认知中的历史 其中有文明最根本的性格

观众：可以分享一下您对《山海经》的研究吗？

阿菩：《山海经》其实是很麻烦的书，它既不是文学类的，也不是小说类的，甚至不是经史子集。它其实是一个地理志，甚至可能是一个注解——可能有一幅图，比如叫《山海图》，《山海经》就是对这幅地图的注解。必须这么看，否则我们解释不了山海经的行文。

它有一些行文说上面有一个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怎么样，有什么效果，你听着很莫名其妙。如果有一幅图就说得通了，它是对这幅图的说明，告诉你这幅图里面有个什么样的怪兽，它的形状、有什么神奇的功能，这个怪兽能不能吃——《山海经》里面几乎每一种怪兽、每一种植物都告诉你能不能吃，吃完了之后会怎样。

说有研究真是不敢当，因为很多东西都有可能错。但上古文明、上古文化、三星堆、良褚文化，都和《山海经》是有关系的，确实我一直有关注。我一直希望把研究的成果内化到自己的学识体系之中，再输出成一本小说，就像《三山神传》一样。

但是太难了。因为我这个人还是比较考究的——故事很快可以编出来，但是编出来之后小说要跟历史学和考古学对应上就很麻烦。我们中国的考古每天都有新东西，比如前一段时间良褚文化一出来，我第二部的提纲本来已经打好了，又不知道怎么写了，因为可能会牵扯到神话传说的东西要修整。

观众：请谈一谈神话故事和神话人物在文明赓续方面有什么意义。

阿菩：实际上每一种文明都有自己的性格，而且文明的性格、文明最根本的点就建立在神话里面。比如《山海经》的大禹精神和我们抗战时候的精神没有两样。我们外在的东西变化了很多，但是民族精神里最深刻的东西仍然在——5000年前我们是怎么治水的，80年前我们就是怎么抗战的。

神话是我们祖先记载的事实。为什么我觉得我写的神话跟我写历史的体系是不冲突的？因为我写的神话其实是历史，只是表现形式上有一些超自然的东西。神话是我们的先民认知中的历史，是一种对于历史的反映。就像本来有一个东西存在于我们的血脉里，我们遇到不同环境的时候，这个东西就会产生同样的反应。我们民族不停地生存、延续，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力量存在。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