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一日,我作为嘉宾,参加了一场活动,活动主题是“人生的至暗时刻”。
主持人简短开场,关于什么是至暗时刻,他提问,台下踊跃回答,话筒传来传去,我印象深刻的,有好几位。
一位女士,款款起身,她说,我远离家乡,吃过很多苦,在一线城市,终于打拼出一片天地。但每当我打开故人的朋友圈,看到一位同学,只是因为嫁得好,便得到我千般努力才能获得的优越生活,她赢得太轻松,我想不通,那是我的至暗时刻。
另一位男士,二十五六岁,看打扮是码农。他表示,曾连续加班三十六个小时,回到租住的房子,却意外弄丢了钥匙。他没有力气去配钥匙,蜷在房门前睡着了。醒来,邻居们上上下下、来来往往,而他灰头土脸,像流浪汉,他觉得那是他的至暗时刻。
一位中年男人说道,单位年底将大裁员,超过35岁的员工都危险,而他四十了,“这种惴惴不安、等待靴子落地的感觉,让我至暗。”
他们的发言令在场的人感同身受,频频点头,话筒交到我的手里。
十年前,我的房子惹上一场纠纷,房产证被撤销,首付打了水漂,贷款还要继续还,我莫名欠下巨债。和我打官司的人急于搬进来,可官司在进行,他不能如意,于是,一个深夜,我接到恐吓电话。
对方粗着嗓子,盛气凌人,口气满满敌意,他威胁我,你一个外地人在北京,老公还经常出差;我住在哪里,你不清楚,你住在哪里,我很清楚,你怕不怕?
我当然怕。
尤其,诚如他所说,我老公又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只在客厅开了一盏小灯,光聚在沙发的一角,我坐在角上,握着座机话筒,牙齿打战。我靠仅存的理智,挣扎着,在对方自报家门时,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等他阴森森说出最后一句“你看着办”,我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抓起衣服,打开门,“咚咚咚”奔下楼梯,冲出小区。
我是去报警。
110不能抵消我的恐惧,我必须坐在派出所,对着警察,和他一起听录音,才能。
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北方冬天的户外,黑、冷,狂风呼呼地刮,道路两旁的树,秃着,只剩枯的枝丫指向天空。
这个点儿,公共交通工具都停了,我住在五环外,路两边只有几盏半明不暗的路灯,那时,还没有各种网约车软件,我等了一会儿,拦不到出租车,只有重型货车经过,掀起一片尘土,一辆黑车停在我面前,我别无选择。
十分钟后,我抵达最近的派出所。
我找到值班警察,牙齿继续打战,我外放了恐吓电话的录音,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哽咽着讲述事情的原委,警察办公室有暖气,但我的双手依旧冰凉。
警察看起来比我大不了两岁,脸白而窄,人瘦且高。他听完我的遭遇,目光流露同情,他表示,警力有限,24小时保护我不现实,只能随时发生情况,随时来报,目前,他能为我做的是给恐吓我的人一个警告;随后,他按我提供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对方本来还想抵赖,当警察说,他掌握了电话录音后,“依照xx条例……”对方明显态度软下来。
“你先回去吧。”警察说。
“好的。”我裹紧白色羽绒服,拢拢领口,精气神仿佛全被抽离。
“你怎么来的?”警察随口问。
“打了辆黑车。”我随口答。
我走出派出所,发现黑车没有等我,我回头,派出所孤零零地在宽阔马路的一侧,是四周唯一的光源。摆在我面前最实际的困难是,我怎么回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如果说,我刚才在小区门口打到车的几率是百分之一,现在则是负一,风更大了,夜更黑了,树木枯的枝丫像要把天撕破。
来自恐吓电话的恐惧还未消除,黑暗里、荒凉中,我不知何去何从,更深的恐惧袭来。面对眼前的一条黑路,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想想恶魔抽签般碰上的官司,想想山一般的巨债,这黑路就是我的路,绝路。
事实上,连这条黑路的方向,我都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通往我家的。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有乌鸦叫,听起来更像是不祥之兆。忽然,一盏大灯从我背后照亮,我整个人被光击中,瞬间,全身麻木。疲倦、仓皇、紧张,没有比那更难的时刻了。
“谁?”几秒后,我抱着必死的心,一鼓作气,一扭头,大喝道,却发现是辆警车,开车的是接待我的警察,他把头从车窗中探出,灯光照耀下,他的脸白得发亮,他喊了我一声,“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十分钟后,我到了小区门口,路上,我和警察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今天全部忘记。我只记得,拖着笨重的双腿,迈完六层楼近一百个台阶,拧转钥匙,打开家门,再关上,我把后背贴在门上,闭上眼,好半天,才能均匀呼吸。
等我睁开眼,对着客厅没关的小灯,它和十几分钟前我身后突然照亮的警车前灯重合,两束光并成一束光时,我意识到,我在,我的家在,人间的道在,基本的正义秩序在,那些我相信的东西都在,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没有比那更镇定的时刻了。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坐在灯下,紧锁十指,一件件捋我要应对的纷纷扰扰。
等天空现鱼肚白,冷静够的我站起身,打开电视,想用嘈杂的声音驱除寂寞。电视里正在播放《艺术人生》,主播正在采访嘉宾,嘉宾正在痛诉过往,一个难过的坎儿。在主播引导下,嘉宾有时叹息,有时抹泪,观众的情绪跟着他的情绪起伏波动着。可是,没有人真的为他担心,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嘉宾能坐在这儿,接受采访,坎儿早已过去。
回忆往事,他显得那么大度、慈悲、清醒、条理分明、有行动力。我被深深吸引,继而受到启发。稍后,我把电视关成静音,我模仿屏幕中人,一会儿坐在沙发左侧,一会儿又坐到右侧,我采访我,我是主播,我也是嘉宾,我想象已是十年后,我问自己:“当年,你经历惊魂一夜,是怎么走出来的?”我再回答自己,“我先是去报警,然后回来整理心情和思路,我的官司之后是如何如何打的,我被影响的生活是如何如何回归正常的,我怎样努力赚钱解决我的经济困难的……”
如果说,此前,我像只鸵鸟,对于官司、纠纷,不去管,不去想,任凭命运的波将我往前推,此后,我主动积极地找律师、换律师,求助媒体,研究合同,学习法条,和原告谈判,一轮轮博弈,一遍遍算账……
过程中,支撑我的,便是这种场景模拟。我梦想有一场真正的采访,在事情结束多年后,能在众人面前敞开心扉,展示强大。采访中,我一再强调在绝路前发现生路的顿悟,两盏灯给我的信念;我一再修正的“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方案,后来,真的在现实中一一兑现,有了结果,结果并不算坏。
我的故事讲完了。刚才发言的几位陆续站起来。
第一位女士说,“对,至暗时刻也好,情绪黑洞也罢。我试着和我做阔太太的同学较量时,有一次,我听她说,她居然羡慕我的生活。羡慕我有班上,有下属听我命令,她向我抱怨全职太太的生活在光鲜背后一地鸡毛时,我好多了。”
第二位码农回忆,“那天,我坐在家门口像流浪汉,很难过。但我睡饱了,有力气起来,出门配钥匙,回去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照旧还是条好汉。嗨,我总比无家可归,真的流浪街头强。”
第三位害怕被裁的中年男表示,“其实被裁又怎样?以我的学历和资历,市场再不好,我未必能找到如意的工作,但找一份一般性的工作,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的。”
满堂喝彩,许多人鼓掌。我在一片黑暗中惊惶的脸、警察在车窗里露出的白得发亮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蓦然回首,在绝路外,在光照下,还能发现别的路,毕竟每个人都在深夜中迷惘过,以为走不出过,事实证明,都有另一条、几条路。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