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先生因病于今年六月十三日离世,家属尊重他的意愿:不举行任何告别、追悼仪式。黄先生生前多次说过:“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一、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
黄先生始终笔耕不辍,在2022-2023年,他写了多篇回忆故友的文章,结集为《还有谁谁谁》,今年五月十六日,当编辑和美编把样书送到黄先生手里时,他说:“这本书出来,我终于可以睡好觉了。”该书已由作家出版社近日出版。
在2021年出版的诗全编《见笑集》里,收录有黄先生的一首《假如我活到一百岁》:“有一天将会到来/像一次旅行一样/我将提着小小的行囊/在前胸口袋插一枝未开的玫瑰/有如远航的老手/不惊动别人/反手轻轻带上住久了的/家门。”
本版特选《还有谁谁谁》中的两篇文章让读者先睹为快,并以此送别黄先生。感谢他给我们的爱。
《还有谁谁谁》序
今天是癸卯正月十五,等一下还会有不少朋友来吃晚饭,这一吃,就算是跟壬寅年再见了。
手边还有十来篇写过的文章,性质像《比我老的老头》。起个名字,干脆叫做:《还有谁谁谁》。
出这本书之后到一百岁我还要开个画展,起码还要忙三四张画。大概,大概就没有时间再写文章了。现在离一百岁还有一年多时间,今天是正月十五,到七月初九可过满九十九,然后是逐步接近一百岁的一天一天爬下去;所以时间还有的是,供我把三四张画画完。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当然有点遗憾,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
这本书献给我亲爱的女儿黑妮,多谢她日日夜夜照顾我这副病身。
老爸九十九岁过程
“舍”“得”
跟老龚头来往的交情很深。我一九五四年第一次进森林就认识他了。他那时大约六十多岁。照理讲,他手锯木头的年份早该退休;除他自己,周围人也没想过他退休的事。就那么一直熬到现在。
他有一种优越待遇!没人管他。自由自在每天锯木头,拿工分(跟退不退休一样)。
森林这地方说句老实话,的确是荒无人烟。名都没有,分队走到哪里,距管理局多远,就把多远做名字。我第一次跟采伐队踩着一公尺厚的积雪来到的地方就叫“八十公里”(以后也叫“八十公里”)。
老龚头也在里头,他经验足,说话别人听了有用。
老龚头一辈子没离开森林,哪儿都没去过,你谈什么话他都爱听,都新鲜,都笑着说:“不信!不信!”(其实不信就是已经“信了”。他说“不信”只是确信的一种快乐反应。)
在森林,一株大红松很值钱,计件工资很贵,所以老龚头很有钱,有很多钱放在一口大木箱里。
他不用养家,周围几百里没人住,更谈不上买很多种东西。采伐队也有小卖部,卖青布,蓝布,绿布,白布,没有女人所以没卖花布,肥皂,香烟,烟叶,茶叶,烟斗,火柴,也卖过带两个铃儿、上发条的闹钟。运气好,老龚头抢先买了一个,天天上好发条,锁在箱子里。他清楚钟是看时间的,只是不清楚钟该替时间做点什么。世界已经有太阳了,人买个钟来摆架子吧?
采伐队搬到哪里,老龚头都会有座单独居住的屋。是他吆喝熟人一起弄的。一根根原木拼出的墙,厚玻璃窗子,特别是屋顶的厚玻璃瓦,牢牢靠靠,让好奇的黑熊连幻想也省了。
老龚头喝一点点酒。就那么一点点,幸好一点点,所以说,老龚头没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有人来,也是这个规矩。熟人称那屋作“不准醉”。
大家愿意奔老龚头图个什么呢?炖货讲究:鹿,狍子,鱼,雁,运气好还碰到熊掌。
老龚头对自己讲究的只有烟袋锅。烟丝像枕头一样一包包码在大木箱旁边,都是血酒兄弟从哈尔滨索里专店买来的。进屋的人懂事,摸都不让摸。
屋中央一个矮铁炉子,周围粗铁架绕着,中间搁一把大水壶,壶里的茶水浅,谁看了谁舀勺水往里添。
酒杯茶碗顺手用,不像城里人让它姓李姓张。
人就那么坐躺在周围。
硝过的和没硝过的老虎皮,猞狸皮,豹子皮,狍子皮,熊皮,狼皮,山羊皮(灰鼠皮另外成串地挂着),然后是没完没了的枕头和被子,像从地里刚长出来的花朵,冒着又甜又臭又温暖的云朵似的东西,大家就浮在上面。上上下下喝茶,喝酒,抽烟,嚷着自己的高见。
他们比老龚头见识多很多。甚至哈尔滨、沈阳都去过;他们喜欢自己作业所这一大圈圈安全,住在一起不偷不抢。外来人难说。
比如外头来了个俏女人,说是卖防风帽兼做皮领子的。做着做着就跟人好上了;好到要办喜事的程度。大家也吆喝着开心。床上用品、新郎新娘礼服和其他各项礼品非到哈尔滨采购不可;新娘带着巨款一去不回来……
“所以,我嘛!一辈子不想这些邪性东西。耽误事!我,不惹这些麻烦。”老龚头说。
“那就摆摆你的打算!”人说。
“我在等,有朝一日,我箱子一打开,我亲自请上头来人看看,我一辈子锯了这么多木头的钱,数都数不完。我要买它一批飞机,可惜咱这儿的飞机场还没修,飞机下不来。我要头一个上去坐坐,绕咱们八十里一圈,再回双子河绕两圈,伊春三圈……”
大家哄起来!
“你个老家伙在做青天白日梦!你晓得一架飞机什么价钱吗?买个飞机轱辘你那一箱钱怕都不够。啧!啧!你先去问问我们天天用的拖拉机‘K80’一辆多少钱?……”
老龚头把大家轰走了,大口大口含着烟杆冒气:“老黄,你听,这帮狗日的说些什么?”
“你没到外头买过东西,怪不得你。那狗日飞机的确贵。还要请人开飞机,一个月好多钱。哪年哪月你出了林子,到哈尔滨住下来,弄部小汽车玩玩,那事办得到的,那家伙比飞机神气多了,也便宜多了。只在地面上开,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见到这帮狗日的还可以举手打招呼,熊他们一下。不像飞机,一出毛病,直往下掉,修都来不及,粉身碎骨。”我说。
“你这个人讲话,我信你。”老龚头翻身躺下。躺下没多久,忽然坐起来叫我:
“你听!”
“……没事啊!”我说。
“再认真听!”
“还是听不出!”我说。
“我下的大夹子夹到东西了。让它搁着,明早收拾它。”
“下在哪里?”我问。
“讲,你也不清楚。明早我叫你。”
老龚头叫醒我,天还没亮。要我穿紧衣服,给了把梭镖我捏着。自己挂上腰刀,穿上弹夹袄,提着支短把火枪。腰上还耷拉一圈麻绳!
“走!”
大概二十多里,已经围了五六个人。见老龚头远远地来就嚷:
“快来龚头,看看你摆的什么阵?”
龚头走近:
“咦!它呢?”
铁夹子上夹着一只豹爪,血淋淋的。龚头把短枪扣回保险放进枪套,然后绕着夹子夹着的豹爪子细看细想:“……就这爪子看,豹子的个儿不小过一百八十斤。它妈!就它心狠。我是头一回见。老虎、黑瞎子(熊)、猞狸狲、豺、狼,我都夹过;没一个逃出我的手掌心。就这头豹子——它是怎么想的?”
收拾现场,老龚头提着豹爪子和夹子回家,大伙儿在后头跟着。一路发表意见:“有孩子在家等她。”
“怕人,怕见人的笑容。”
“她分得清小痛和大痛。”
“只有豹子能做这个决定,多了不起!”
“活着比死好。”
“她懂得现在和未来,时间来不及了,快!”
“世上最坏的是人。夹子是人做的,丢掉爪子也忘不了他。”
“那些被夹着死去的豺、狼、虎、熊,一是不懂得活的意义,一是不懂得活的方法,一是怕痛。不咬掉爪子。”
“咬掉爪子还能不痛?不单痛,还要在以后的以后忘了它,过崭新的日子。”
“说我勇敢,争取自由是小人之见。”
“咬掉爪子还能活转来,是豹子自己的事,人间罕有的铁石心肠。”
我打电话给伊春赵树森局长,求他打电话给属下的熟人、猎户,见三脚豹子莫打。
赵局长做了。
二〇二三年五月四日
远扬的云朵
这是一九四八年下半年在香港的事。
是黄雯医生打电话来,说有一位半唐番的美国女子韩素音想认识我,跟她约定下星期二在他家喝下午茶,接着吃晚饭,如何?这没什么如何不如何的。黄雯家饭菜本就吸引人。
黄雯医生是个艺术爱好者,收藏我不少作品。他家阔气,在他家做客是件快乐事。
“那女的是怎样的半唐番法?”
“是个文化爱好者,学过医,一直在北京念书。大半辈子在中外跑来跑去,爸中妈洋,自称是中国人,拿的是外国护照,也在外国大学混过,有点道理。是个快乐人。”
星期二见了面,好像彼此都不讨厌。
问我去过外国没有。
“去外国干什么,我一句英文都不会。”
“美术家怎么不上巴黎、罗马看看?”
“我有好多理由现在走不动。不急。先清楚自己的地方,要紧!北京、敦煌、开封、龙门、云冈、会稽山……我是个当主人的,那里好多东西都让你们拐走了,自己还没见过……”
“嗳!嗳!什么你们、我们?你把我当谁了?”
“看看你的脸,时常会把你当作‘你们、他们’,对不起!”黄雯在旁边笑歪了脸。
问我读书、刻木刻、写文章,还讲了一大堆沈从文,还讲到有过去延安的打算。她说她也有过,眼看好多老朋友正从延安往外打,要早去几年多好?现在白凑合了……
“我不少朋友喜欢你的木刻,委托我向你买几张。”
“买什么?留个地址,明天委托人送过去!”
……
人同人的缘分就是如此:有的是一辈子黏在一起,笑也不是,恨也不是,最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断终身;有的是眨眼而过,却长时期地令人反复思念。
对于韩素音,认识她,说了话,通达人情,是位有点意思的人。后来回北京,大动荡生活中,确实把她忘了。也大略估计,这辈子未必还有机会再见一面。
十八年之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中央美术学院所有的教授老家伙们都被关进了“牛棚”。
大家集中在原本属于版画系的一排平房里,两头到晚上一锁,比真的牢狱还可靠。历史开了个大玩笑,所有人数居然统计为一百零八人,跟梁山泊人数凑成个亲家。
牛鬼蛇神们的生活极为单纯。全院的打扫、厕所的清理、废砖砖土的掩埋整顿,只见年近七十的李苦禅、许幸之、李可染、常任侠、叶浅予、王曼硕、李桦……推着套斗车来回于垃圾站途中。中午轮流到大厨房打大家的饭菜。饭后就地铺了厚稻子和竹席,再铺上卧具休息(后来改为木架双层床过冬)。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份报纸,头版头条一张大照片,中央领导人接见“名作家韩素音”。
看着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
旁边一个出名凶险爱打小报告的问我:“你笑什么?”
我问:“我笑了吗?”
“不要赖,我亲眼看见的。”他说着说着站起来。
研究所的温廷宽说:“看《人民日报》犯法吗?轻轻笑一笑怎么样啦?”
黄铸夫插了进来:“你大声点告诉大家,看《人民日报》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国名作家不准笑!来呀!来呀!你原来就臭气熏天,还要在这里耍威风!”
这位老兄听了黄铸夫的话,“哼”了一声走了。
黄铸夫是老延安,清楚他底细,他怕!
一个团体出三两个这类活宝,是大大不幸。寝食难安。鸡犬不宁……
一九四八年到现在一九七七年,二十九年过去了,韩素音!韩素音!多年不见,我躺在稻草垫子上,正欣赏你蒙大人物接见啊!
日子一天一天眼看它白白过去,“文革”没有了,“四人帮”垮台了,抓起来了。
抓起来是什么意思?“四人帮”从上到下,大大小小手脚,老老小小的爪牙都不再欺侮人了。死掉的不算,活着的老百姓,不管干什么行当,都咧开嘴巴,迎着太阳,深深地喘着几口大气。
才敢那么喊几声:“唉!日子哪能像你们安排的那么过啊!”
过不了多久,学校领导方面通知,“韩素音要来罐儿胡同访问你,这是对外文委通知的,你们考虑怎么办?”
“我怎么清楚怎么办?十几年前在香港认识的人,中间不要说联系,连一封信都没写过,不见也就算了……”
“韩素音指定要访问你,你那住处眼前这种情况,我看还真的不能接见重要外宾。你看,我们考虑这样,借别人的住处暂时接待一次,比如吴作人的房子……”
“这怕不好,新闻记者最是察言观色,这诓不住她的,让她发现其中有假的布置,好好的一件事被她看穿,这犯得着吗?”
“我们再回去把你的意见研究研究。”
传呼电话来了:
“照你的办!”
“照你的办!”的意思就是像自己过日子一样,准备些糖食、好茶叶。
下午两点钟,到了。进屋先介绍妻子和儿女,开始喝茶。
“知道你写文章惹了祸。我来北京不少日子了。我走运是来得及赶上跟江青过了一段日子,又来得及看她坍台。我向杨打听你的下落,他说我运气好问对了,隔不几天就见一次面,他说他选哪天带我到罐儿胡同。我说:你说明了地址,我哪用你带?说着说着我就自己来了。——你原来就住这屋子?”
“原来比现在要好一点,南边这一排都是我的,这屋原是养狗的。两扇窗让一堵墙堵了,白天只好开灯。”
“我记得在黄雯家见面的时期是一九四八年。”
“对!台湾彭某要抓我,朋友送我从基隆搭船到香港的。我一九五三年到的北京,儿子才几个月,女儿还没有生;眼看快三十年了。”
“你来北京原来在哪儿工作?换了几个地方?”
“一来就钉在中央美术学院直到现在,哪儿都没换过。”
“我记得你在香港对我说,回北京在北京西郊买块地,盖几间平房,养几只奶牛,一早起来就给人送牛奶,有空就为商务印书馆或中华书局刻词典插图,我那时就觉得办不到。你要去的地方不是你自己编造的神话乐园,我怕扫你的兴,不敢当场指出。你记不记得?”
“记得记得,我还请我的二襟兄给我设计了一张详细的园林图,他是美国麻省理工毕业的,你要不说,我早忘了。”
“我也有我的不幸,死了亲爱的丈夫,现在嫁给一个印度军人。”
“对不起,我们一点都不知道,没有说一点安慰的话。”
“唉!都过去了,别在意。问一下,洗手间在哪里?”
女儿回答:“我们没有洗手间。你不好去公共厕所,大家正等着看热闹,要是你去公共厕所,一百个人会围拢来看你。”
妻子说:“里屋有痰盂,你勉强用用吧!行吗?”
妻子马上陪她进里屋。解决了。
“江青对我很客气,亲自陪我看这看那,为我当讲解。还陪我看样板戏。一进场大家就鼓掌,她就向四方八面招呼。服务员送上好茶,还送上热手巾,她擦过脸后还擦手臂,撩开裙子擦小腿。服务员取走了毛巾之后,她两手扯住裙边下摆来回扇风,一边说,这剧场真热得死人。她完全不管众人的注意,弄得我坐在旁边很不好意思。”
记不起她来过罐儿胡同几次,反正不止一次,都是吃饭才走。
有次她问我,要不要一点外国东西?我要她订两本杂志,一本是《笨拙》,一本是《俚俚普》。登一些引人发笑的东西、漫画和文章。实际上我不懂英文,全孝敬懂英文、会开飞机的吕恩的丈夫小胡了。
有一天,收到一份请帖,主人是韩素音,席设崇文门新侨饭店,时间是某月某日几点钟。
没想到她请了那么多人,起码有三十个。
连外国人都是熟面孔。大都是外文局的;然后是杨宪益、戴乃迭、乔冠华、章含之、夏衍、黄苗子、郁风、丁聪、沈峻、熊向晖、梅溪、永玉。
席面辉煌讲究,韩素音举杯致辞:“今天我在这个难得的时空做主人,真不客气,真感荣幸,质量这么高的客人,做梦也难以想象,正如友人所云:‘高朋满座’”……
坐在我旁边的丁聪问我:“‘高朋满座’哪篇文章里头的?”
我哪里记得,只好问隔壁的黄苗子,他眼睛一瞪,问杨宪益,没想到这位老书袋也傻了眼,问夏衍,夏衍呵了一声卡在喉咙里;问乔冠华,他不假思索地朗诵起来:
“滕王阁序,王勃。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高朋满座在这里!哈!哈!哈!”
…………
这个宴会结束不久,就听说乔老爷逝世的消息。
二〇二二年四月五日
本版摄影/比目鱼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