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小时里进入沉浸式互动戏剧《现在开市》，如同参与了一场大型桌游。

一扇厚重的金库门面向排起长队的观众敞开，大门上方“财富自由的现实入口”几个大字金光灿灿。这扇颇为夸张的大门，划分着表演空间的内外，当观众跟随着既是演员又是工作人员的表演者迈进门内，无需钟声响起，没有大幕拉开，这出游戏般的大戏便已然开场。此时，入场的观众尚且不觉，被指引着随机在一张半圆形高桌旁落座，将自己的名字告诉面前的金融交易员。这个灯光昏暗的房间里没有舞台和观众席，取而代之的是16张桌子和位于屋子中心的吧台，吧台上方挂有四个可旋转屏幕，房间的一面墙壁上，“金钱世界”四个黑色大字格外显眼。

待每张桌前的9个座位全部坐满，剧情正式启动。一个人就是一家银行，一张桌子象征一个市场。入场前观众随机抽取的剧情代币被换成不同颜色的筹码，10元代币相当于100万元，在这些投资的基础上，一个个初始市场建立起来，每个市场以落座的首位观众的名字命名，xx几内亚、xx半岛、xx尼亚……五花八门的名字共同形成一个国际市场，房间中央的旋转公告牌实时展示着各个市场的盈利状况和信用评级。

当全部情境搭建完毕，《现在开市》进入最近似“游戏”的部分。现实世界中的投资策略简化为掷骰子。最初是稳健的实业投资，本金100万元，若骰子点数在3至6之间，则投资成功，获得100万元收益；骰子点数在3以下则意味着投资失败。随着投资的不断升级，直到全球市场到达顶峰，金融行业诞生，回报率行至最高，风险也不断增加——最终，只有骰子点数达到5和6才意味着投资成功。扮演金融交易员角色的演员时而代表政府，时而化身央行，引导各家银行完成一系列投资行为并提供各种形式的投资建议，做空、借贷、兼并、政府债券等概念不断被引入。

简单易懂的玩法、获得收益的满足……在极短的时间里，这些刺激让观众快速入戏，从旁观者成为局中人。不时播报的国际市场情况和各个市场的评级变化，推动着每个市场全力以赴做大做强，到达A级成为每个人也是大家共有的目标，而日益丰厚的回报则是更为可见的兴奋剂，越摞越高的筹码刺激着人们想要将更多收入囊中——即便深知这只是一场虚拟的戏剧或游戏，这些筹码最终不可能兑换成巨额财富，但人们依然愈发投入，不断借贷、竞拍做空权，在骰子掷出大点数时兴高采烈长出一口气，掷出小点数时则垂头丧气连连叹息，仿佛自己正在真正的金钱世界里拼杀，为了财富不遗余力。

金钱的迷人魅力，无论在怎样的情境里都屡试不爽，从无败绩。这无疑也是《现在开市》的原版作品《￡￥€$》（译为《金钱世界》）自问世以来一直备受关注的原因之一，尽管文化有别、环境迥异、语言不同，但人类的情感和欲望却相似相通。

创作于2017年的《金钱世界》是比利时OntroerendGoed剧团的沉浸式剧场作品。经历了2008年金融危机的导演兼编剧亚历山大·戴夫连特尝试以艺术的方式给社会带来影响。阅读了金融学相关书籍后，他获得了本剧的灵感：世界上99%都是穷人，倘使我们成为那1%的富人，于对金融世界产生怎样的影响？这部巡演足迹遍布全球，并于2019年进入中国后在上海演出超过500场的作品，将宏大的金融体系拆解为简易的运作方法，调动着人们寻求快感的神经和蠢蠢欲动的内心，在资本市场这个放大镜中，一窥人在欲望驱使之下会做出何种选择。

“你必须与周围的人建立信任”。进入金钱世界前，重复播放的入场须知里有这样一句话。走入其中，观众方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座位随机安排，同行者被分开，每一桌的“牌局”都会因组成人员的不同而有所区别。在观众的感受中，自己与演员不再界限鲜明，参与剧情让选择命运和结局成为可能。这种掌控感，和金钱的刺激一道激励着观众全情忘我投入。

演出临近结尾时，危机爆发，几个市场因无力偿还债券经济崩溃，但救市的钱只有一笔。为此，全球召开金融专家峰会，每个市场派出的专家以演讲形式争取那笔钱。峰会上，专家们语速飞快，绞尽脑汁展现优势和诚意，投票开始前，各个市场间彼此打探消息，相互游说，每个人的好胜心都被激发，希望自己的市场成功幸存。投票结果公布时，全场气氛达到高潮，获得救济金的市场欢呼雀跃，其他破产的市场，桌子上方的灯光骤然熄灭。

这样的结局一早注定。剧中，在投资进行到一定程度时，市场会给某家银行发放1000万元，这家银行留下100万元，而把更多的钱借给另外一家银行，以此类推，创造出几何倍数的资金。“你觉得这笔钱是真实的吗？”操作完成后，金融交易员对面前的观众发问，接着，“信任”被再次提起——“只要信任是真实的，这笔钱就是真实的。”同样，为了建立信任，每个市场都向本地银行及海外市场发行债券。

看起来，投资的选择握在观众手中，收益或失败则依靠运气的不同，但无论每个观众做出何种选择，无论个人面前是有成堆筹码还是不断借贷，一次又一次的拼手气都令人沉醉，无法自拔。在剧情的设置中，债券的发行量注定会巨大到市场无力偿还的程度，投资中途想要兑换债券的观众也总会被金融交易员巧妙劝阻。最终，一定会有兑现不出债券的市场宣告破产，在充满偶然性的开始和过程之外，繁荣蓬勃变成虚假泡沫是唯一的结果，牌桌前的每个人，在这场金钱游戏里都是输家。

正如本剧导演所言，如果表演是一种“欺骗”的话，这部作品的面对面的表演近乎是一种“魔术”。不知不觉间，观众被一步步引入金融迷局之中，全神贯注地进入自己的角色，在金融交易员的描述里，每个人的角色都无比重要，每一步都决定着市场的走向，而事实上，观众看似自由地操控金钱、选择策略，但一切都在创作者的计划之中。因而这部作品不能被简单地视为一场可以酣畅淋漓深度参与的游戏，它不是寻找凶手的剧本杀，也不是一争输赢的棋牌局，它在一个极尽虚拟的情境里营造出一种极尽真实的体验，无论以何种方式进入，充满快感的过程最终都指向那个创作者想要表达的、真实世界的残酷内核，关于财富、欲望和人性。

有趣的是，“￡”、“￥”、“€”、“$”这四个货币符号放在一起，样子就像“LIES”（谎言）。依本剧传递的观点，金钱或许是一场世界性的骗局，因为金钱本身毫无价值，赋予其价值的是人与人的信任。信任，这正是剧中反复提及的词语、多次抛出的问题和留给观众咂摸的那颗“橄榄”。

“让我们齐心协力，重建信心，暂时先回到起初的实业投资，做回我们最擅长的业务——投资。用可靠的方法赚钱，恢复彼此之间真诚的信任。让人们相信我们别无选择。让他们忘记自己的愤怒。现在，市场正式开市！”完成损失清算后，演出仍未结束。熄灭的灯光再度亮起，所有金融交易员齐声说出这段话，意犹未尽的人们继续将筹码推向投资区，跃跃欲试洗牌重来，浑然不觉此时已是演出结尾，这不过是一个光明的尾巴。

伴随着掌声和谢幕的身影，一行英文出现在旋转屏幕上又快速消失，甚至来不及拿起手机拍照：IN LIES WE TRUST。这一刻，人们或许才会意识到，这并非财富自由的现实入口，而是看见现实的又一入口。

文｜曹雪盟

供图｜《现在开市》

编辑｜于静